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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切汤姆都经历过。
“就像你说的,忒儿,我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一两种巧妙的化学药剂改变不了什么。”
“接着你就要告诉我你本来就是那种容易上瘾的性格了。”
“要不是那样,我就不会待在这儿干这个了,不是吗?”
她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往他的杯子里倾人一点儿苦艾酒。汤姆瞪着它,又瞪着酒杯边发着微光还没读过的那几张信息卡,有意隔了一小会儿才把酒喝了,好向她显示自己并非那么迫不及待。嘴里充满了茴香和苦艾的味道——他记得有颗星的名字也叫苦艾,启示录里曾记载着它从天际坠落,烤干了大小的河流和泉水。早先,这不过是个信仰的问题而已,只要相信,这种事就是真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呢,忒儿。”
“还行吧。时好时坏的……”忒儿沉吟着,脸没在阴影里,只被星光勾勒出一个轮廓。
汤姆告诉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具颅骨一直就在那儿,裹在以前他曾经那么喜欢抚摸和亲吻的皮肤下面。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也有过几件遗憾的事。”
“你真的会飞了吗?我脑子里总是出现一幅你翱翔天际的画面。就跟山谷里那些年轻人一样。”
“是的!我是个飞人了,汤姆。并不完全跟现在的飞人一样——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那时用的装备又笨又重毫无用处。但是用的时间长了,感觉还是很棒。我交了许多朋友。”
“你有没有回头去搞学问?”
她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干巴巴的轻笑,像风吹过陈旧的电话线时的沙沙声。“我可不觉得我真做过什么学问,汤姆。不,我找了份工作。公共关系。公司创业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很是投入过一阵子,推销别人的计划和想法,弥补别人犯的错误——”
“——我们真该让你为SETI工作。”
“我想过,汤姆——或者至少是想到过你。但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并不想要你领我的什么情。后来我又腻烦了为别人的事业费心费力,所以就搞了一个自己的项目。基本上,这是个展览馆,一种艺术品展馆,只不过展品都是活人。我是……”
“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当然是了,汤姆!你还指望怎么样呢?不过时间一长,这会对你的免疫系统造成很大破坏。你会疼痛,会流血。这玩意儿只能由那些很健康、很年轻、要不就是很有献身精神的人来干。后来我又试着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离婚,然后再结婚。”
“不是跟同一个人吧?”
“哦,不。不过他俩倒是成了朋友,怪有意思的,我那两个前夫。上次我收到其中一个的来信时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呢。也许到现在还没未断。后来我又对宗教发生了兴趣。是各种宗教,照我这性子……”
“有孩子吗?”
“每次一想起来,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现在我真希望有个孩子,也许从另一方面讲我一直都太自私了。”
“你从来不自私,忒儿。”
“那么就是心思太散。”
“那也不是。”汤姆又喝了一口苦艾酒,然后加满杯子。他能感觉到那种苦涩的放松感缓缓渗透全身。坐在一起这么聊聊天是很惬意的。悲哀,但还是惬意。他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怀念的并不仅仅是忒儿。在山上的这几年里,他怀念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交往。“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算是我还梦想着我们会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我也从没起过要孩子的念头……”
“奇怪,像我们俩,这么不同,怎么会这么彼此契合呢?”
“你真这么想?”
“我从未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汤姆。打那以后我一直都有种感觉,觉得你在看着我,听着我。比如我张着翅膀从艾斯顿的塔上跳下来,后来又被捕的那个下午。还有做人体艺术的时候。在我的婚礼上,你就像一个没有到场的客人。无论我做什么,我不是在顺着你就是在逆着你——老是想着你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我登上月球,你的幽灵好像也跟着我到了那儿。你离开过地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从未离开过——至少在明显的生理意义上是没有,尽管他在里盖提那震撼人心的音乐声中已经不下一千次和库布里克一道遨游月球上的环形山了。
“想也是。那是我干过的最花钱的事了。”
“感觉如何?”
“无非就是上了月亮而已,汤姆——贵极了。住的地方就像那些廉价老旧的日本旅馆。房间就是个小舱,连坐都坐不直。谁能想到太空竟是这么个能让人得上幽闭恐怖症的地方!”
“你做过这么多事情,忒儿。听起来真是引人人胜。”
“听着能不好嘛——像我这么说起来。可我总觉得我是陷在别人的生活里。就像是穿错了衣服,我总在找自己的那一件。后来就老了——上帝啊,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虽说如今有那么多个选择,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把一切维持下去,把岁月延长,可越是延长就越显得单薄。我向来都知道自己绝不会想要活一大把年纪,你知道那些活上一个半世纪的人,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点什么而已。就像没完没了地赛跑的乌龟,或是蹩脚动物园里的动物。心智被关在扭曲生锈的笼子里……”
“我从未真的想过要——”
“——你只会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最后那砰的一声,是吧汤姆?直到酗酒破坏掉体内某个重要器官或者让头部的一根毛细血管爆裂,要不就是等火星人坐着飞碟降落在这些可笑的电线上来把你带走。不过那时候你多半会说不的,就因为他们跟你想像中的外星人长得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汤姆。只不过你就是那个样子。你还算运气,真的,发生过这么多事,还能把自己的梦想完好无损地保留到现在。几年前我读过你写的那篇论文,在那份滑稽的小报上,那上头还登了好多关于身体改造的很炫的广告。《德雷克方程新解》。我都忍不住笑了,你的口气那么肯定。但你不觉得我们到现在应该已经收到过他们的讯息了,要是他们真在那儿的话?想想这几百万颗星星,逝去的这几百万年,还有你读到过的所有这些银河系文明。不会只是一声耳语,汤姆,还得要你通过这些精密的仪器才能接受到,不是吗?那应该是无所不在、不可避免的。要是外星人想让我们收听到他们的信号,那会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啸……”
第十四章
靠近东方的地平线上,星星正开始黯淡下去;以汤姆一贯害怕的那种方式,一颗接一颗地熄灭了。金牛座,猎户座……当地球的这一面朝太阳转过去时,照耀在这片喀斯特高原上的第一道曙光总是灰色的,现出一种奇特的苍白和阴沉。
每当夜色变得稀薄,而烈酒激起的乐观情绪也随着尿液和该死的晨呕排出体外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这种灰色——倘若他失去SETI的话。而他清楚,忒儿明智地接受下来的这种观点,正是针对他梦想的所有观点中最具杀伤力的一种。奇怪的是,这观点跟德雷克方程本身毫不相干,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他那篇傻乎乎的论文里没有提到它的缘故。将近一个半世纪之前——时间过得多快呵——核链式反应之父恩里科·费米曾在一次辩论中就外星智慧生命的存在提出过一个问题,而忒儿的话正是那个问题的另一个版本。问题很简单:“他们在哪儿?”
有种叫做冯·诺依曼机器的,忒儿想必也知道。它们一度也只是理论,与汤姆从前爱读的未来故事一脉相承,但它们现在已工作在各个地方:小行星带和木星的小卫星,地球的矿产和海沟深处,忒儿的月亮,以及任何一个人类想要从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自己又不愿以身犯险的地方。诚然,它们是机器人,但它们可以利用当地可用的材料生产出自己的新版本——亦即繁殖,如果你想用生物界现象来比喻的话。它们也有智能。它们能旅行至新环境并适应那里,做许多你想让它们做的事。因此,汤姆为沮丧和宿醉所苦的头脑里时时潜入的那个观点就完全说得通了:别的智慧生命有过类似的发明么?即使要对付星际旅行的惊人距离,你所要做的也只是发射几个那样的机器人到太空里,再等上几百万年就成——照宇宙时间标准,那不过是上帝挤挤眼的工夫罢了——而这些玩意儿自然会在整个银河系进行拓殖。要真是这样,他们到底是在哪儿呢?
答案就跟费米的问题一样简单:他们不在这儿。人的存在是个反常现象;他和他的星球是对一切可能性法则的令人着迷的公然违背。宇宙的其余部分空无一物,或者也有其他生命在闪烁着朦胧的光亮,但都太远、太微弱了,就算在整个宇宙毁灭之前把剩余的时间都用上也不可能接触到。下一次的运气会好些,说不定。或者再下一次。照汤姆读过的一篇德雷克方程的运算结果,每隔1010次宇宙大爆炸,整个宇宙的某一处才有可能出现某种生命,就这还是在现有物理法则不变的前提下才有的概率。作者没有费神再另外计算两种懂得沟通的智慧生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星系的同一个角落里的概率。也许是怕弄坏了他的电脑。
现在半边天空都露出了鱼肚白。一颗星熄灭了,又一颗,又一颗。至少他不久就可以真切地看到忒儿的面容了,而她也可以真切地看到他,尽管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想这么做;也许在这灰雾般的不确定中倒还有话可说呢。
“以前我一直都这么说来着——是吧汤姆?——说我会给你带个信儿来的。”
“就是这个?就是你说的,我该放弃惟一一件对我还有点意义的事情?”
“别这么想,汤姆。就把它当作是……”
一阵微风起来了。风势会越来越强,等过一会儿山谷里产生温度梯度,这股风就会把飞人们托上天空。
有一刹那汤姆还以为他们中间的桌子上还燃着蜡烛,因为忒儿那样子仿佛在烛光中摇曳不定似的。恍若一股轻烟。她的头发,她的脸庞。他又给自己加了一点苦艾酒,他本来决心不再喝那个了。
“事实是,汤姆,你陷入眼前的这种状态是因为你总想像着自己收不收听的本身就能证明些什么。可它不能,汤姆。他们在那儿_—倒门不在那儿。无论在或不在都已经是事实了,不是吗?只不过我们碰巧不知道答案罢了……可要是我们什么答案都知道,那岂非是一种遗憾?到那时你的梦想又该着落在哪儿呢?”
“科学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发现真相——”
“——还有你过的这种生活,汤姆!我是说,你到底为什么非得下山到镇上取信呢?你就不能在山上跟人联络吗?看样子你那木屋里有足够的设备可以让你跟全世界通话,只要你想。不过我猜你根本不感兴趣。”
“我发觉个人信息……”一道探询的曙光如长矛般在东方的山岗升起。他凝望着那些山陵,随后又垂下眼睛瞪着她给他带上来的卡片。“我发觉它们会让我分心。”
“抱歉,汤姆。我没想要让你分心。”
“我并不是说……”这时他一阵恍惚。忒儿在流泪,就跟从前一样;在他抑制了许久的记忆里忒儿也曾这么流着泪,就在人类登上火星的那一晚,在厄丁顿他的床上,那时他刚开始染上酗酒的习惯。但这次又有些不一样。忒儿不一样了。她扭曲着,蠕动着。而风和黎明一道,渐渐升起来了。
“我总觉得我该对你负上一点责任,汤姆。也许只是出于某种虚荣,可我总觉得是我最后推了你那一把,要不然你也许不会走上这条路的。你很有魅力,汤姆。又英俊又聪明。除了SETI,你无论干点儿什么都能赚上一笔钱,过幸福的生活。没错吧汤姆?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么?”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就等于是默认了。无论如何,真相就在那儿,有他没他都一样。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有我要你做的那个承诺,就在最后一天,我们跟我那帮愚蠢的飞人朋友站在法院外面的时候。当时这么做似乎挺聪明。我知道你依然有多爱我,所以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印记,就为了证明它。对不起,汤姆。那是我的另一个愚蠢的,愚蠢的计划……”
“你不能为别人的生活负责,忒儿。”
“我明白,汤姆。就算对自己的生活我好像也没负过什么责任。”
汤姆从忒儿身上移开视线,回头望向破旧的木屋。
要是没有那一地编织细密的银色绊网,没有电脑发出的微光,没有塞满酒瓶的垃圾筒和边上的雪铁龙,这木屋完全就是中世纪隐士的住所。他轻叹一声,往山坡下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