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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的景象。
老人们总说,人在将死之前,总能快速地将自己的这一辈子景象全部回顾一遍。然而,奇怪得很,他什么都没有回想起,心是一泓古旧的井水,他的这辈子都深埋在井底。如果一定要有回忆,不过是那些人,浮光掠影地滑过脑海,他的脸,她的脸。
心终于有点痛,尖锐的痛,呼啸而过。却不知道是为了谁痛。
但肯定不是为自己。
他其实将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丢进孤岛里。
飞机仍在降落,而且,已不复最开始的平稳。也许马上就要撞到地上了,他放下手肘,目光瞥见临行前,许少白交给他的信封。他其实并不想看,所有的羁绊都已经被他亲手砍断,唯有许少白这里,他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一来,少白确实是一个冷情之人,那双眼睛看过太多生死,他不会为任何人的离去而难过。二来,也许他仍然还需要那样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毫无保留地依赖,一世强硬,到最后却发现,原来自己也是软弱的。
薄而优美的唇角勾了上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手也终于拿起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其实,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呢,何必还要写信那么麻烦?
许少白也会故弄玄虚了。
斯冠群一面漫漫地想,一面抖开信纸。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甚至不是许少白的亲笔信,只是一个医院检测单。
他的脸色忽而惨白。
飞机前方,是一片光滑的绝壁,在柔腻的夜色里,映出青白的色彩,引人深陷。
在即将撞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扭转方向,紧急迫降。机翼仍然擦在了上面,发出刺耳的哧啦声,整个机体都在剧烈地摇晃,在树冠上方砸出几截,撞断枝干,最后,机头向下,卡在三棵树之间,险险地落了下来。
里面的人也算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遍,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心有余悸的表情,待一切动荡稳定后,他没有处理因方才剧烈的迫降弄伤的腿骨,手重新拿起那个化验单,盯着上面的文字,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看着。
身已如冰雪,即便方才目睹死亡擦身时,也从未给他如此绝望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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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里面出来后,也发现自己已身处密林深处,飞机已经彻底报销了。
可他从未像此时这样迫切地、想活着出去。
还有多少时间呢。
哪怕再看一眼,只要再看一眼,他可以用全世界去交换。
夜越来越浓,浓得就要滴出墨来,幽静的密林,好像全世界都停住了呼吸,他徒步走在其中,也不知道脚下有什么,好像行走的动力,只是那几行字,只是那个写着晚期的检验单。
一直知道她身体不好,他一直知道的,却从未想过最坏的结果。
这是报应么?
因为他的过错,所以身边的人,都没有办法获得最终的幸福,就算断掉了羁绊,仍然留着余咒。
他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全身麻木,在晨曦升起的时候,终于栽倒在地上。
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不要醒来后,如上几次一样,忘记了之前看过什么,做过什么,不能忘记。
手紧紧地握住化验单,眼睫终于缓缓垂下。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床单是白色的,似乎是病房,可是除了这张床与旁边吊瓶的支架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仪器,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医院。
斯冠群怔了怔,他抬起左手,扶着额头,头痛得厉害,意识仍然有点混淆。
另一只手也略微动了动,却始终没办法抬起来。
他在哪里?
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种记忆的空白带给他巨大的恐惧,自身如浮萍般不可考据的感觉,太陌生。
正迷茫着,房门被推开来,一个棕色皮肤的女孩贴着墙根溜了进来。
“你醒了?”
她说的是英语,不过,并不是标准的英式口音,而是带着浓浓的方言味,好在斯冠群通晓的外语实在太多,所以,前后琢磨,还是能勉强听懂的。
“这是哪里?”他勉力撑起身,低声问。
“诊所啊。是我和爸爸把你送来的,你”女孩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你在林子里睡着了。”
斯冠群哂然,他似乎有点印象了。
这该死的记忆。
第二部 三个男人的结局(二)一舞曲终
他的腿伤很重,很难想象,在这么严重的伤势下,他还走了整夜,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斯冠群都无法下床,到了第四天才能勉强撑着简单的拐杖踱到门口。
这是当地人的一个小村子,仍然在密祜境内,那些人对斯冠群还算友善,之前送他过来的那对父女也渐渐与他相熟了。斯冠群的手仍然不能动,村里的医生束手无策,他们检查不出因由,手臂并无半分伤痕。
斯冠群自己明白因由,遂很快作罢。
那位父亲怕他失望,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没事,你多动动,多动动,就不会坏。”
斯冠群微笑。
很浅显易懂的道理,可是,这样的抗争,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也许,某一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再无一寸能动。
彻底的无力。
这样又过了一周,等行动略觉无碍之后,他便向众人告辞,临行前,他将自己随身的手表留了下来,大概也值不少钱,并且留给那对父女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如果以后遇见什么事情,可以拿着手表去求助这个号码的主人。
离开前晚,棕皮肤的女孩最后一次给他将晚餐送进房内,天气很热,那个奇怪的、渊博的、英俊的陌生人穿着当地人的短袖T恤,露出均匀而结实的胳膊,此时正拿着一根尖尖的铁丝,想着什么。
她将碗放在桌上,说,“吃。”
男人于是转过头,很和气地问:“有酒精吗?”
女孩家里没有酒精,只有一瓶窖藏很久的老酒,那是父亲的珍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女孩没办法拒绝。
她将酒拿给了他,却没有走,而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支着下颌,好奇地望着他。
她看着他将铁丝烧红,眉心微微一簇,然后,那尖利的一端,便刺在了他的小臂上的皮肤上。
女孩惊异地“啊”了声。
他大概也吃痛,原本就因为失血和病情而显得苍白的脸,更加白若金纸,可是左手却很稳很稳,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那些字,女孩并不认识,许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些方方正正的形状,称为汉字。
“是纹身吗?”等他全部写完,将酒倒上去的时候,女孩小心地问。
他抬起头,额头沁着汗,勉强笑道:“不是,只是想记下一些事情。我的记忆力不太好。”
女孩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记住什么,可是,那一幕却震惊了她好多天,在斯冠群离开后,女孩也曾尝试过将铁丝戳在皮肤上,可是,那尖锐的疼痛,让她赶紧扔掉了手中的工具。
原来那么疼。
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需要用那样的疼痛做代价,才能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又过了许久,他们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汇款,数目惊人,许多人都以为是真神显灵,只有女孩知道,不是真神,一定是那个奇怪的、总是发着呆努力思索着什么、又总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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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得很少,甚至不敢静止不动,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他明白,村里的老人说,多动动就好,于是,他真的努力让自己多动动,勉力用那些不太听使唤的肢体去从事一些事情,他也会将每天的事情记下来,用随身的笔记本,他感受到衰退的步伐,不过,情况却比许少白估计的乐观多了,也许,最原始的方法便有最原始的功效。然而,越来越糟糕的身体,也让他遭遇了一次又一次不堪。
他从不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弱者。
唯有自嘲。
他已经知道了她在哪里,密祜或者法国,莫梵亚一直在她身边,那是一段平静的生活,许多次,远远地看着一家三口的身影,斯冠群会想: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
回来目睹着她一点一点离去?
可是身不由己,可是不能不回。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哪怕她在其他人的身边,也希望画面能停在那一刻,因为不能去想象结局。
后来,苏瑞去了密祜。
他也没有继续待在法国,临行前,斯冠群去拜祭了莫博石,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到底那么多年的交情。
只是没想到,莫博石竟会走得那么简单。
将花束放在墓前,折返的时候,在小道上,他遇见狭路的男子,天空落着细雨,斯冠群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在两人擦身而过之时,斯冠群将伞面前倾,挡在脸前。
他不想再进入任何人的生活。
两人一东一西,在相离十步之遥时,莫梵亚突然顿住脚步,手指握紧伞柄,并未回头,“她回国了。”他说。
斯冠群止步,回身,“阿亚。”
“去见见她吧,不要让她遗憾。”清俊的男子丢下一句话,已经快步离开,身姿挺直,在这个寂寥恒远的墓园,他的背影孤独而坚毅。
斯冠群默然。
转身。
两柄黑色的伞在霏霏信雨里渐行渐远。
他终于见到了她,在很近很近的距离,那天的苏瑞美得不可思议,眉梢眼角都透着鲜亮,她在舞池里笑,笑容里,却只是一片寂静的落寞。
然后,她退到了角落,仍然用极落寞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喧嚣。
耳边,是一曲极熟悉的旋律。
他终于走到她的面前,屏着呼吸,第一次祈求那不知名诸神,让他可以完成这最后一次奢侈的共舞。他微笑,弯腰,邀请着,“可以吗?”
惊讶过后,那乍然的喜悦如烟花般在她的眸里绽开,她欠身,“我的荣幸。”
最后一个音调结束的时候,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耳边是李艾的惊呼,白色的衬衣上沾着温热的血,他轻轻地抱着怀中的人,心底是浓稠的温柔,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可是,温柔也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他不能呼吸。
救护车来了。
在急诊室外,李艾将纸条放在他的手里,他很仔细地看着,可是看了很多次,也不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所有的字都认识,可是,却突然不知道它们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看得很慢,李艾耐心地等着他。急诊室里红灯闪烁,他已经明白,那个人,已经走了。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收起纸条,放在贴身的地方,然后,离开。
他不想去见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已经在方才预支干净。
那个躺在床上,即将被推出来的人,永远不可能是他的苏瑞。
李艾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茫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千里而来,却在此刻选择走开。
难道,是想躲着斯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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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冠群顺着医院长长的甬道缓缓走向门口,他第一次发现,这条路可以那么长。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不惑之年,却开始信命,所有他身边的人,全部用各色各样的方式离开了,那一枚写着“孤”的棋子,竟是他一生的命偈。
爷爷,原来你早已看透,是吗?
这辈子,爱与被爱,都不得善终。
那张纸条重新回到手中,再重新看一眼,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锐利的箭,胸口一阵紧缩,他伸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许久。
手拿开的时候,指间却溢出了猩红的血。
也浸染了那张纸条。
他这才看见纸条右下角的一个小小符号。
那个简单线条勾勒的、生动的Q版笑脸。
斯冠群盯着那个笑脸,许久许久,唇角渐渐勾出一轮淡淡的弧度。
而泪已涌出。
第二部 三个男人的结局(三)最后的王子(1)
斯冠群出现在许少白面前时,平心而论,许少白是惊喜的,只是,脸上却还是一副扑克牌的表情。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改变主意了?”
“嗯。”斯冠群平静地看着他,“告诉我,仍然是百分之一的机会吗?”
“没有了,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现在的几率是零。”许少白的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斯冠群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多少自怨自艾的样子,反而微微一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