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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芙蓉面上眉眼恬静,目光盈盈如水,哪有半分不快乐、不甘心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反应不是逆来顺受。忍?绝不。
当今天下谁的刺绣最好?
问十个人,九人会答你:“当然是锦绣阁的沈三娘,她的刺绣可是一绝,万金难求的珍品。而且三娘脾气怪,性子懒,往往隔个好几年才绣一件,真可算是慢工出细活了。”
当被钦点为太子侧妃的护国将军王明德之女王芷嫣,想在出嫁时穿件三娘绣制的新衣,故而特地派人送了厚礼去请时,锦绣阁的人答她:“三娘最近在闭关,恐怕无法为王小姐效劳了。”
……
当今天下谁是金饰巧手?
问十个人,九人会答你:“当然是瑞雅斋的邓大师傅,不只是金饰,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到了他手里,莫有不物尽其用,发挥出最大特色的。瑞雅斋得以在同行里稳占第一把交椅,五成靠了邓大师傅的手艺!”
王芷嫣想订制一套头饰,瑞雅斋的人答她:“真是对不住了,王小姐。大师傅最近没空,要不,请二师傅给您做?我们二师傅的手艺那也是顶瓜瓜的。”
……
不只是沈三娘、邓师傅,凡是王芷嫣想要的,十有八九都碰了壁。诸事不顺,弄得王大小姐极度郁闷,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名号上已低了钱明珠一筹,如今又在嫁妆上输给她,真是可恨……
想当初钱明珠出嫁时,可真是十里红妆,轰动了整个京城,抬彩礼的人从宫门口一直排到钱家门口,弄得夹道两旁的老百姓都纷纷围观,惊叹着钱家果然豪富,把女儿嫁得那般风光。
就这样,为了嫁妆已经烦虑不堪,东宫那边又传来了一个打击她的消息——
太子妃的病渐渐好了。
钱明珠身围貂皮锦裘,慢吞吞地沿着白玉石廊走着。这日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树静无风。自从她的“病”渐渐好转后,太医非常好心地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因此她就非常听话地带着贴身宫女游花园。
东宫由于太子节俭、讨厌铺张浪费的缘故,花园里也没什么名花异草,只有几株老梅树不畏严寒,在这寒冬腊月里依旧款款盛开,景色颇有几分别致。
钱明珠来了兴致,说道:“这梅开得倒好,来人,取剪子来,我要亲自剪几枝下来带回去插在瓶里。”
当即有人搬来了凳子,有人取来了剪子,宫女们扶着她踩上椅子,起初还有几分担虑,怕她一个不慎摔下来,但见她动作干脆利落,大家便将注意力转向哪枝梅花更漂亮上了。
“那边那边,左边一点,对,那枝最好看!”
“我觉得右上边那枝更好看,生着孪生花骨朵呢!剪那枝吧!”
“再高一点……呀,够不着,要不要取垫子来……”
太子旭琉正与几位文人名士自议事厅内走出,经过花园,远远便看见梅树下围了一群人,莺声燕语的好生热闹。
几个文人不禁好奇地停步观望,其中一白衣人笑道:“人说今冬酷寒更甚往昔,但太子处,仍是一派春色盎然啊。”
旭琉脸色一变,大步走了过去。有眼尖的宫女看见他,吓得顿时退让开去,因此本来被众人遮住的钱明珠便露了出来。她正掂着脚尖剪下高处的那枝寒梅,雀跃道:“我剪到啦!”
得不到预期的附和声,钱明珠略感惊诧地转头看去,见到太子,笑容顿僵。
“你在这干什么?”
完蛋了,太子的脸色好阴沉……宫女们又往后悄悄缩了几步。
失措只是那一刹那,惊讶过后,又恢复常态,钱明珠扬了扬手里的梅花,“剪梅啊,好不好看?”
她答得如此理直气壮,旭琉反而一愣,继而有些恼怒,沉声道:“下来。”
钱明珠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站在凳子上,刚想提裙子下凳时,看见旭琉身后还跟着几个陌生男子,此刻露足,有失体统,便冲宫女招招手,“你们过来,扶我下去。”
两个宫女上前扶她落地,紫裙如水,风姿优雅到了极点。旭琉挑不出其他毛病,只好说道:“下次要花,叫宫女们剪就行了,不必亲自动手。”
钱明珠微微一笑道:“看人摘花,怎比得上自己折枝这么快乐?”见旭琉脸色不对劲,忙敛起笑容垂头道:“是,臣妾谨记殿下教诲,没有下次了。”
发过脾气后旭琉才细细地将自己这位正妻打量了一番,听说她病了很久,因为太忙,又对她有所反感,因此迟迟没去看她。这次算来该是他们两个正式相见,比之那夜烛光下所见到的她,又清楚了几分。
乌黑秀发,肤色纯净无瑕,在貂皮锦裘的衬托下更加显得白皙如玉,而手中梅花红艳妖娆,与美色相互争辉。这个女子只是那么静静地站在那,便有种说不出的绝代风华,仿佛全身每一处都在灵动,都会说话。
旭琉的心中颤了一下,又因发现自己的这种悸颤而面色大变。
钱明珠恭声道:“殿下如果没什么吩咐的话,臣妾告退了。”
旭琉烦躁地挥了挥手,于是钱明珠便转身离去,一群宫女们也纷纷跟着离开。
那些文人名士们这才靠近过来,白衣人赞叹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也是殿下的姬妾之一吗?”
另一人接话道:“子宣休得妄言,什么姬妾,这位乃是正妃娘娘!”
那叫子宣的白衣人脸露惊诧之色,“她就是太子妃?可是……可是……”可是下面的话没说,但大家都心里明白,他是惊讶为什么如此绝色却受太子冷落,连新婚之夜都不肯与伊共处。
旭琉望着钱明珠离去的方向,不禁皱起了眉。忽然意识到钱明珠真的很美,而她的美丽使自己有了一刹那的意乱情迷,这让他非常懊恼。更使他懊恼的是,显然震撼于她美丽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他的这些下属们。
美色惑人,而钱明珠,不仅美丽,还很聪明。
这样的女子,是种诱惑,而且通常带毒。她无心做什么,已可使人迷醉,若有心做些什么,岂非天下大乱?
旭琉深吸口气,再吁出去时,强行将心头的那股烦躁压下,转身道:“时候不早,我们启程吧。”
定神收心,然而依旧有丝缝隙不经意地开了,让某种情绪在可以发觉之前便已悄悄潜伏。
一晃已到初四,明日即将迎娶侧妃,时至戌时,旭琉依旧在书房内伏案疾书。他面前摊放着好几份折子,手中的朱笔停在中间那本上,硬是写不下去。
“这一年来过往行人财物被劫达三百十七起,死二十一人,伤残不计其数,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全部逃光了,千亩良田无人耕种荒芜在那里,太行山已成不毛之地……殿下,那些盗匪猖獗,我朝几次围剿都无劳而返,有人说是因为有黄金眼在背地里支持。”谋士张康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几旁,对着手上册子里记载的数据也是头疼不已。
旭琉皱眉道:“有没有什么良策能够将之一举歼灭?”
“我与子宣他们讨论已久,至今还未想到万全之策。”
旭琉的手指在桌边轻叩,沉思不语。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叫声:“禀太子,太子妃求见。”
旭琉有些吃惊,自他们成婚以来,钱明珠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好像真的听他的话乖乖地安分守己,除了病情时好时坏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宣。”
朱帘轻掀处,丽人款款而入。她似乎偏好紫色,这次穿了件银丝凤蝶浅紫袄,下着深紫撒花褶裙,外面依旧罩着那件白貂皮裘,白紫相映,更衬其人艳绝中带了纯雅恬净,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为一体。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有什么事吗?”既然已经说过要相敬如宾,旭琉的脸上开始呈现出疏离的客套。
钱明珠始终垂着头不肯抬起,低声道:“臣妾觉得近日来心绪烦乱,又连连为病痛所扰,身疲力乏,故而想去净台寺住几天,静心养性,顺便为吾朝祈福。”
旭琉扬眉看了她一眼,“净台寺乃皇家寺院,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臣妾想明晚便走。”
“明晚?”旭琉眯起了眼睛。
一旁的张康察言观色,连忙道:“殿下与太子妃请慢谈,臣先告退。”说罢走了出去,将房门关上。
旭琉盯着钱明珠,缓缓道:“为什么是明晚?”顿一顿,又道:“我要听真实原因。”
钱明珠涩涩一笑,“但见新人笑。明珠进退无颜,人言可畏,想躲一躲而已。”
旭琉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其声悠缓:“你怎知我必定会恩宠新妃?”
“太子如果喜欢这位新妃也就罢了,太子若不喜欢她,对她如对我一般,只怕朝野上下又起纷论。到时候又要为太子立妃,一个一个地换,太子不会觉得厌烦吗?”钱明珠终于抬起眼睛,目光清澄,仿佛说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既看不到该有的妒色,也没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样子。
旭琉收回目光,过了半响才道:“好,准你所愿。”
“谢谢殿下。臣妾还有一件事。”
“讲。”
“臣妾知道殿下身边尽是饱学之士,臣妾闲时可不可以请他们喝茶聊天?”
旭琉把好不容易收回来的目光又盯向了钱明珠。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吗?
“如果太子觉得这样有失体统,就当臣妾没有提过吧。”说着转身要走。
只听旭琉在身后道:“给我理由,记住,我要的是真话。”
细碎的步子就那样停住了,她侧着身子,刚好让他看得到她的半个剪影,灯光从右边照过来,那妩媚的眉下,是长而卷翘的睫毛,当她低垂着眼睛时,整个人就显得说不出的文静,而此刻,文静里又透出了几分哀色,淡淡的,恰到好处。
“因为我很寂寞,殿下。”
旭琉的呼吸因这句话而紧了一紧,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脏。
“我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只是那样。而宫女们,跟不上我的思维。”其音淡淡,和她脸上的哀色一样,恰到好处。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直到风吹开了一扇窗子,突如其来的寒流让桌上的纸纷纷飘到地上时,旭琉才如梦初醒。他急忙走过去关窗,再转身时便见钱明珠已帮他捡起了地上的纸张放回桌上,用水晶雕龙纸镇镇住。
其实她也很无辜啊……
旭琉心中忽然蹦出了这么个想法来。不管如何,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难道他真要一直这样冷落她,让她守一辈子的活寡不成?更何况她这般美丽动人……
心中刚自柔情萌动,却又猛然惊觉,后退一步,脸色大变。
又来了!又是这样意乱情迷,不受控制!旭琉旭琉,你一向自认定力过人,怎会在这女人面前再三失态?不可!不可!
一念至此,面色又恢复了疏离深沉,他冷冷道:“好,准你所愿。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殿下,臣妾告辞了。”钱明珠深施一礼,打开门走了出去,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暗暗叹息——
差一点点……他明明看上去已经软化,但一眨眼间又变得冷漠,这个男人,真是她有生以来碰上的第一个强劲对手。不过没有关系,此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书房隔壁的偏厅里,谋士张康正端端正正地坐着,钱明珠看到他时,眸中现出了笑意,她轻步走进去道:“耽误先生与太子商谈正事了,真是很不好意思。”
张康连忙从椅上站了起来,恭声道:“张康参见娘娘,娘娘言重了。”
“听说先生不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且对棋道也很有研究?”
“娘娘过奖,在下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先生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现在?”
钱明珠用她的行动代替了回答。她朝后招手,宫女们立刻取来了棋盘。虽说太子仍在书房等候,但形势如此,张康却也推脱不得,只好听命坐下。刚想拿黑子时,钱明珠将手一拦,道:“不,这局,先生执白子。”
盏茶工夫后,张康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忽明忽暗的好是复杂。相反的,钱明珠却始终脸带微笑,镇定自若。然而旁边伺候着的宫女里有略通棋艺的,分明看到这局占上风的是张大人,不是太子妃,不知为何两人的反应却刚好相反。
又过片刻,张康以袖擦汗,低声道:“娘娘……”
“走下去。”
“可是此处僵持难解,再拖下去,必成死局。”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张康无奈,只能继续落子,但忽然间,他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惊道:“娘娘,难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