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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子里又开始闪过无数的旧日画面,那些画面如跑马灯一般,换得飞快,她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一场空。
驱走这种混乱的,是一个声音。
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道:“静心凝神,魂归……”
那是华陵的声音,语调波澜不惊,似乎没有多少温度在里面。她从来厌恶他的薄情冷性,但这一次,她却觉得满心的邪火都被声音牵引着,缓缓平复下来。接着,一股清灵气息从手心漫入,脑海中的纷繁画面散去,她眼前的景象稍稍清晰了些。
她看见越来越多得火焰在自己身体四周出现,一点一点将她包裹起来。她有些恐慌,想要躲开,却诧异地发现,这些火焰不再是灼痛的邪火,而像幼时父亲的怀抱,温暖却不伤人。
她突然安心了,随即有觉得疲惫,想要闭上眼睛睡一觉。
她眼皮微颤,正要闭上,突然间,一阵笛声响起,那旋律异常熟悉,引得她猛然睁眼。
头顶纷纷洒洒的雪花好似平津的那场梨花雨,一阵鸟啼声清脆,一只翠羽金瞳的小鸟叽叽叫着,在空中盘旋而过。
西昆仑之巅,怎么会有这样的翠鸟?
她皱起眉,疑惑不已,心中也隐隐有些不详之感。然后,她便看见,在那翠羽金瞳的小鸟之后,有一个玄色身影缓缓步入视线。
“青染,我来接你。”
“冉淮?”
来人眉目清雅,一笔笔似水墨画就,分明是冉淮的面貌,可又有些地方让人觉得不对劲。
是什么呢?
薄青染瞳孔突地一缩,冉淮平日爱穿淡色的衣裳,气质也是温文尔雅,可眼前这人,却将一身玄色穿得妖邪而强势。他的眉目未改,气质却完全不一样了!
华陵和临渊似乎也察觉了冉淮的不对,他俩恰恰挡住了他的道路,不许他再往前。
可冉淮似毫不在意,他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落到莫沅芷身上时,略略停驻了下,便又移开。随后,他抬手现出了手中一管竹笛,笑着对华陵、临渊道:“两位都是多年的故友,难得聚齐,却剑拔弩张的,是不是不太好?”
华陵和临渊奇怪地同时保持了沉默,但都摆出戒备地姿态。
冉淮见状一笑,手轻轻一抖,一阵光芒划过,他手中的竹笛陡然变了模样。
那竟然是一柄剑,剑身乌黑,其上花纹繁复,极为独特。薄青染看着那柄剑,再看看持剑的冉淮,全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她体内所有的血液逆流,身子明明在发烫,手脚却是一片冰凉。
她险些要丧失说话的能力。
这柄剑,她曾经见过,在那些不敢深究的噩梦中,那个记忆深处的少年,便是持了这样一柄剑,将红绡宫所有的宫人斩杀于剑下。
她仿佛再次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曾经被黄沙掩埋的世界,突然露出了一个角。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哥哥……”
42chapter 42
——“青染;明日的荒神祭;你准备了什么献礼?”
——“我想跳支舞,哥哥替我吹笛好不好?”
——“只要你说的;都好。”
——“哥哥,今天那个华陵又来找父亲;冷着一张脸,跟谁得罪了他一样;真讨厌。”
——“讨厌?哈哈,你这丫头,莫非没听那些女仙说过,他可是天界最俊美的天神?”
——“我才不信呢,他哪有哥哥好看?就是临渊,也比他顺眼。”
——“真的吗?老实告诉我吧;你又闯了什么祸,要我帮你求情?”
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曾经忘掉的东西,终于被抓住了痕迹。
透过那些艳红的火焰,薄青染愣愣看着前方的冉淮,全身不断发抖。
从叫出那个称谓开始,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整颗心因过度震惊而麻木,她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可眼泪就这么莫名地止不住,好似心底积攒的情绪太多太多,急需一个宣泄的口子。
叽叽!
空中的翠鸟又是几声鸣叫,冉淮露出一个笑容,一袭玄色衣袍在风雪中翻滚,艳丽而妖异。
他问:“青染,记起来了吗?”
她无法言语,无法动弹,只有身体像被撕裂一样,原本温和下来的火焰再度张扬,叫嚣着冲撞着想要挣出华陵设下的结界。
是的,她终于记起来了。
她记起来,在过去的一万年里,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她忘记的,是生命中无法割舍的存在。
那个站在凤凰铜像下柔声哄她的少年,那个手把手教她练字的少年,那个在树下笑着吹笛看她笨手笨脚跳生命里第一支舞的少年,并不是华陵,而是她父亲朱雀上神的另一个孩子,她的哥哥——白泽。
“既然记起来了,便跟我走吧。”
冉淮……不,应该说是白泽,他继续带着笑,走向被烈焰包裹的薄青染。他每走一步,面貌都在更改,属于冉淮的那些温文儒雅随着风雪散去,留下的,是和冉淮同样的俊秀,以及冉淮不可能有的狠辣戾气。
薄青染看着他走近,看着他的面容变幻,看着他手中那柄杀戮无数的乌铁剑,感觉到更多的颤栗从内心深处生出来。
她还记得那次在白上国冉府,自己责怪他轻率抹掉沈梨落的记忆时,他曾对她说的对不起。她也记得在纷纷洒落的梨花雨中,他对她说的喜欢。她还记得在烨玲洞府,他看着她时那些融化人的深情视线。
一项项一桩桩,她都还记得,甚至因此愧疚。
可是,他竟然是她的哥哥,这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
“不!”
一声尖叫冲口而出,那声音里充斥着太多排斥和恐惧,显得撕心裂肺。她被华陵牵引着平复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她浑身冒着火焰,在法阵里不断地翻滚着,想要逃离。
只是她的排斥并没有让白泽停下脚步。
只见白泽抬头望了眼,空中那只翠羽金瞳的小鸟顿时有了反应,它叽叽叽叫了几声,突然一个俯冲撞向了困住薄青染的法阵。与此同时,白泽持剑凌空一斩,一道凛烈剑气飞出,直劈向小鸟即将撞上的地方。
“青染,等我把记忆全部还给你,你自然会跟我走的。”
白泽原本琉璃色的眼瞳里渐渐翻起血浪,笑容里也有种势在必得的狠戾。
华陵和临渊对视一眼,并没有言语,却突然分作两头采取了行动。
临渊指间夹着的翼刃凌空飞出,直击空中那只翠羽金瞳的小鸟。
而华陵身形一闪,击碎了白泽的剑气,他负手挡在白泽前方,眼神冷冽,“白泽,不要再往前了,我们之间,今天该做个了断。”
“了断吗?”白泽嘴角微微上挑,似不以为然,又似嘲讽,“我们之间,的确该做个了断,万年前我诱你弟子通妖,你也阻止我带走青染,还骗了青染一场因缘。可是华陵,你难道真以为,这一次还能阻止我带走她?”
华陵没有说话,他脚步一移,一阵强劲的气浪自他脚下涌出,四周的白雪轰地陷了下去。然后下一瞬,数十道冰剑突然从白泽的脚下飞出,直指白泽全身要害。
“真不客气。”白泽冷笑一声,凌空腾起,手中乌铁剑斜向下一斩,剑气过处,数十道冰剑应声而碎,他持剑轻笑的那种邪气,竟比风雪还要冷冽几分。在化解华陵的攻击过后,白泽未等落地,便在空中一个旋空斩,几道剑气交织成网,扑向华陵。他道:“礼尚往来。”
华陵抬袖一挡,袖风将剑气震碎,一道冷光在他掌心凝聚,他猛向前一推,那道光芒霎时化作一只火凤,尖喙利爪,浑身浴火,展翅扑向白泽。华陵真身便是纯血火凤,他这一招中暗含了八成神力,白泽不肯硬拼,持剑急退。
华陵本欲逼上去,可就在这时,薄青染所在的方位传来一声巨响,他循声看去,只见困住薄青染的法阵已毁,三千业火似红莲,以薄青染为中心,层层绽开来。
临渊和那翠鸟都被火焰波及,一身狼狈。
薄青染捂着胸口在雪地上一阵翻滚,然后一张口,“哇”地一声呕出一滩黑血来。
这并不是涅槃该有的症状。
哪怕心性失控入了魔,也不应该如此……
华陵本以为和白泽有关,但抬头一看白泽脸色,却发现白泽也有些怔忡。
而这时刻,一直呆在旁边,却被众人忽略了的莫沅芷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她笑得太用力,整个人前俯后仰的,像中了魔障一般。
华陵眼神一闪,仿佛猜到了什么。
白泽的脸色则一变,一下子闪身到莫沅芷身前,手中乌铁剑一晃,已架上莫沅芷的颈项,他语气森寒,“你做了什么?”
莫沅芷依旧笑,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得意。她看向白泽的眼神更是亮得惊人,仿佛整个生命的火焰都在这一刻点燃。她声音里竟有些难得的俏皮感,“白泽,你猜我做了什么?”
白泽执剑的手往前一压,一道血痕立即出现在莫沅芷的颈上,白泽道:“你知道我的性情。”
西昆仑之巅极寒,血液自莫沅芷颈间溢出,一瞬间又被冻住。那抹暗红就这么被冻在她雪白的颈项上,如一道狰狞的伤疤。她却毫不在意,只敛了笑,缓缓道:“我当然知道。白泽,我爱了你那么久,为了你背叛师尊,为了你受九天玄雷击打之苦,为了你在凡间活得似行尸走肉,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性情。可就是知道,我才要这么做,你在乎什么,我便毁了什么……”莫沅芷转眼看了看火海中呕血不止的薄青染,唇角勾起,轻声慢语地对白泽道:“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她。”
43chapter 43
莫沅芷的声音不高;在风雪里却异常清晰;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的耳中。
正在红莲业火中翻滚呕血的薄青染突然僵住了。
她整个身体像才被丢进了油锅里,下一刻又被“滋”地一声扔进雪水中;水火交替,皮开肉绽;疼得她生不如死。可她的意识却清醒得过了头,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比如此刻的莫沅芷,她柔柔笑着,望着白泽,眼中的爱意和疯狂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薄青染猛地想起数月前,在她的红绡宫中;莫沅芷也是这般立在她面前,看着她柔声慢语说的话。
——“薄青染,你这个性,和他差得可真多。”
——“薄青染,你相信吗?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
“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忍不住想笑。
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已经流尽了,只有笑出来,才觉得不会那么痛苦,才觉得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能轻一些。
多么可笑啊,莫沅芷对着她时,口中的那个“他”,从来就不是华陵,而是她的哥哥白泽。
她和莫沅芷较劲,和自己较劲,最后却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莫沅芷并不爱华陵,可华陵却能和她一起,将一场戏演得滴水不漏,将她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她以为自己过去万年的等待已经是一场笑话,现在看来,不仅如此,她过去那么长的生命,活在华陵眼中,就是一个玩笑。
“咳咳……”
全身的骨头像被巨锤敲断般疼痛,更多腥咸的黑血从口中呕出,她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力量,竟然挣扎着爬了起来。眼前是无边的血红,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华陵,临渊似在身后叫她,他在急切地吼着什么,但她听不进去。
她眼中只看得见华陵的脸,冥冥中有股力量支撑着她往前走。
这一生,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刻骨铭心地恨着谁。
她终于知道恨到极致的滋味。
你眼中只能看见他,也只容得下他,你宁愿自己万劫不复,也要他付出代价。
痛,不能够只有她一个人痛。
愚蠢,也不能够只有她一个人愚蠢。
上天入地,修罗炼狱,也总要拽着一个人同行才好。
薄青染身体里蕴藏的所有力量都已觉醒,曾经随着记忆被封印的神力霎时充斥四肢百骸,身体如撕裂般疼痛,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似赤足走在刀尖上,但她却满意这样的境况。她毕竟是朱雀上神的女儿,窝窝囊囊活了几万年,不该连死也窝囊。
包围在她身边红莲业火突地窜起,凝成了凤凰的姿态,它展翅在空中一声尖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向华陵。
她恨他!
因为曾经真真切切爱过,所以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恨,她要他陪着自己万劫不复。
视线里,华陵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急速后退,原本追击白泽的火凤也及时回返,迎向俯冲下来的火凰。两团火焰缠在一起,被彼此绞得粉碎,下一刻又迅速凝结成形,重新扑向对方。
薄青染脸色比雪还有凄白,眼中却有血浪翻腾,嘴角黑色血渍凝结,虽是强弩之末,却已经有入魔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