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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有一小童唱着歌谣:“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只鹅,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董槐听得歌中大有蹊跷,拉过小童问道:“小朋友,这歌谣是谁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风逸先生教我的。”董槐听罢,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严信宅旁有柳树五株,只见黄鸡啄黍,犬晒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熏茶叶,白白腾腾,烟霞满屋芬芳。
董槐穿过一层竹篱花障,入内报了名姓,严信慌忙说道:“大人栖榻下处,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罢沏了一碗枫露茶,双手端至,说道:“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草堂之内,也无甚美食佳酿相飨,还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双手接过,但见瓷青而茶绿,真可夺千峰翠色,嘴里便赞许两句。茶毕,董槐脱了沙棠屐,与严信对坐于蒹席上。董槐见镇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着玩摩一番。
寒喧过后,董槐书归正传道:“不知公彦每日所逸如何?”严信悠然说道:“莺花过眼,鸥鹭忘机,或诗或游,倒也十分乐业。”董槐道:“我国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靖康之后,纲纪法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较之国始之时十无一也。”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说得不错,我身为宋民,却不以宋为荣。”董槐此时挑出来之目的:“像公彦这样一筹英雄,何不出山以解天下忧。”严信噗出一口凉气,道:“大人你找错人了,朝中党派纷争,我若依错,便有难估之祸,君岂不闻吕惠卿长居在外,尚难逃奸党头衔,区区又安敢淌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会儿,道:“先生断不可这么说,人是为治世而活着,既生于世总要创下一番事业吧!”严信清笑二声,道:“如今这朝中,栋梁材取次尽摧折;何不辞龙楼凤阙,纳象简乌靴,归乡隐园,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诗即吟,乐得无忧!”董槐皱眉道:“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我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于朝廷,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为己任。而先生既不求名实,又不举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为何来?”严信起身,脸上似有忿色,道:“大人这话倒说得松爽!汉光武帝崇尚谶纬,桓谭极言谶纬妖妄,光武帝大怒,说‘桓谭非圣无法’,要斩他老首,桓谭叩头流血,许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岁的古稀之人,被贬出京,在路上颠簸,患病死了。你说说,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说真话,那这官作得还有甚么意思?”
董槐道:“凡事应从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极端。”严信冷笑道:“朝廷、皇宫乃龙潭虎穴般险恶之地。李固鲠直,终死于谏;傅縡苦劝,心面俱毁。我在此隐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祸,腿脚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说得心里一急,拍席道:“大丈夫文死谏,武死战,有什么好怕的!”严信摇首道:“严光曾拒绝朝廷征召,毅然隐居垂钓;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寻钓舟。”董槐心中激涌,道:“你不愿入仕,实际上是你胆小,你在逃避社会!你纵有满腹经论,不拿出来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猪的奴仆有什么两样?”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差矣!陶渊明视作官为误入樊笼,争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能参破?”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时而动。”严信一挥手道:“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董槐道:“我只知身有才则必为用,这样才不枉上天造我!”严信摸着席道:“万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则必有恶磨!”董槐讶道:“此话怎讲?”严信缓缓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绿,傲然独物,却不知大祸已至。人将其茎顶取来,可作扇;花序榨干可作糖;茎髓又可制淀粉;更连那叶柄也不放过,缠成麻绳。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尽矣!却不如那草荄,扎身泥土,与日无争,与月无嫌,静默自灭,岂不悠哉。”董槐笑道:“兄台岂不闻当今天下外患内腐,百姓无食充饥,连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严信无言以对,有点恼火。董槐又道:“再说,若取桄榔,岂有不连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岂非人愿!”严信道:“我无乐自欣豫,有何不好?大人无庸讳言,还是请回吧!”董槐见其浮心已至,料难导通,便告辞了,严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长嗟短叹,有提刑施刚是个知事的,忖道:“董大人亲自四访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识得一位高人,何不献出名姓。”计议已定,便进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号湣斋居士。他不问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独善,乃是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经过两次打击,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问道:“可请得动么?”施刚道:“此人虽处林泉之下,却有廊庙之经论,但他矜高倔傲,很难请得动喔1董槐拈髯寻思:“仅此最后一次,若再请不得,我便彻底作罢1
翌日,董槐再次独身前往,路上百姓见到他无不肃立道旁。尤新居于栖霞岭,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卧云之庐,只见黄泥屋廛,隐者家外围着一圈圆形的栏栅,园内菜壮厩肥。
只见尤新年方五旬,头戴一顶遮阳笠,穿着高巾阔领,正在园中小睡,董槐不便打扰,耐心等了半日。眼见日落黄昏,尤新打个哈欠,方才醒来。见董槐屈坐于草地,待问明了身份,大惊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醒我?”董槐拂着尘灰道:“孔明午睡,玄德亦不敢擅叫。”尤新闻得此言,便对董槐生了七分敬意,忙引他入屋,歉言说道:“蜗壳蘧庐,委屈尊驾了。”拉过一条藤椅请董槐上坐,又炖了六安瓜片茶,只见色泽鲜绿,香气清高。尤新双手献过,道:“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董槐陪了两句客套话,问道:“不知高士每日乐做何为?”尤新敲着茶器,悠然说道:“在下何能何才,配称高士?不过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董槐举出话引道:“想当年,我华夏九州,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渔樵耕牧,各安其职。现如今,唉!”说到悲凉处,不由得愁眉深皱。尤新道:“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恕在下耳拙,听不太明白。”董槐握住尤新的双手,道:“我今日来,是专程请先生出庐,解救天下苍生。”话刚落音,尤新便脱了手,讷讷道:“官可不作,人不可丢。在下不愿身当皇帝的走狗,舞文弄墨,点缀升平。”董槐听了这话,身子便木了半边,道:“兄台不必即刻答覆我,请再详加考虑几日吧!”尤新道:“不必了!千百年来莘莘士人为求功名,损身陨首。朝中不是左派,便是右派,为官者,不过卷入其中名利纷争耳。我区区一介草夫,只求箪食豆羹,糊生即足。”
董槐道:“兄台难道忍为尖埃所没?”尤新哈哈笑道:“两字功名,几阵干戈。求取功名,或如日东升,春风得意;或秋风萧瑟,步履维艰,终为人事消磨。倒不如及时破网,安适一生!”
董槐吹一口气,反问道:“安适一生,所活何义?”尤新道:“归隐乃昔贤所尚,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说罢取出一面铜镜照于董槐,道:“若论两字功名,请君看镜,已消成白发星星。”董槐不敢看镜中人,尤新又照向自己,虽年方五旬,却黑发居多。
董槐沉默了一会,道:“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不得皇帝赏识,还不是只能空嗟无奈。”此话不说尤可,一经说出,尤新顿时愤然,道:“当今皇帝只求偏安,从未动过收复失地之心,随他何用!”董槐道:“正因如此,我们作臣下的才要忠直力谏,齐心北伐才是。当下正需似尤兄这样智策奇佳,安国利民的人才,万望不要推辞。”“哼!北伐?力谏!”尤新笑不可抑道:“国腐财空,兵乏民短,怎么北伐?!”把董槐逼得哑言。
董槐道:“圣人之于道,犹似葵向日也。虽不能与日共始终,但葵心之诚,至死不泯。”尤新驳道:“便是圣明也曾为海棠而容不得青莲,何况当今天子!孰不知熊远贬官,周嵩刃边求生,忠直之士哪个还敢力谏?”董槐道:“既便舍弃项上头颅不要,也不作偷安蝼生者!”尤新冷笑一声,道:“董大人雄心远略,小可自难相较。只是,我有一句话奉劝董大人,大人处轩冕之中,只莫忘了祖逖前车之训才是!”董槐又无语辩。
尤新推开窗格,浏声道:“人,可趁西风出远山,或随急水流深涧,而不可为暮雨迷霄汉。”董槐道:“不知先生所说何意,愿闻其详?”尤新道:“宋朝必亡于蒙古,并非我明哲保身,袖手不救,只怪天数已定。”董槐问道:“假若当今天子亲自请先生入朝呢?”尤新付之一笑道:“那我便作一回富春山的严子陵罢!”董槐讨个没趣,也不愿勉为其难,便怏怏告辞。尤新与他交谈一刻,见他举止有度,言语不苟,心中也颇生敬佩之情,挽其手,带说带笑道:“自古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譬如柳、槐喜阳,云杉、玉簪喜阴一般。大人不必过于忧心,你我作一知己也未尝不可。他日若官场失意,心情不适,到我这儿聊聊坐坐,一尊杜康,可解百忧。”董槐唯诺一声,一拜而退,尤新送出门外,举手作别。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董槐所寻处士,劝三个三个不来,回到邸所,只好把个闷葫芦搁在肚里。云孝臻闻之,前来询问因由。董槐憋了一天的气,拉他到后院中吹风,说了通详细,云孝臻叹道:“世人皆醉我独醒!”董槐抚其手道:“贤弟说得好,世人皆醉我独醒!”说罢竟落下泪来,额头上的皱纹指着北方和南方,对东风嗷嗷叹道:“张翰思鲈,笑我飘零。”
再说云孝臻,虽身居官位,却不愿穿峨冠礼服,随事皆一领青衿。他奉命操练士卒,感重令行,扎营野外,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九日无酒,坐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摘菊盈把,未几,望见白衣人至,乃知府董槐送酒来此。
董槐迎着笑道:“贤弟可好忍功哩!”云孝臻也笑道:“军中不可乱了纲纪,可熬得小弟好苦哩!”小亭内,吴秀兰给他俩整理了一桌素菜,云孝臻叫妻子不要操忙,休息去了。董槐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九日已过,何不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文章,来个不醉不休!”云孝臻笑道:“大人这话正说到小弟心窝里去了。”两人互斟数觥,董槐觉得地方僻小,提议出户散游。云孝臻给妻子支会了一声,两人便带了几名侍从出户。
行了几里路,月儿升起,董槐望着远景叹道:“不知何日边尘可静?”云孝臻在黄麦田塄上伫立,胸中诗兴盎然,对东风口占一绝:
“麦浪壮思滔,铁剑割风笑。自矜身孤高,唯月能控潮。”
董槐拍手赞道:“只有武胆英雄,济世之杰才能蕴此壮思,只教人听过激血湃热,众物群小!”云孝臻道:“大人过奖了,小弟年轻才浅……”董槐欸了一声,道:“有志不在年高,贤弟何蔑己能!”云孝臻道:“承蒙教谕。”董槐道:“古人作诗,以一时之偶兴,成千古之佳句。贤弟之诗文浅意深,便是难得的佳句。恕大哥逾迈,此诗取名‘田塄对月’如何?”云孝臻笑道:“好一个《田塄对月》!”侍从替上一觥酒水,董槐将觥中清酒一洒天地,道:“文臣不爱钱!”云孝臻也照做,道:“武臣不惜死!”齐声同语:“天下太平矣!”同时一愕,续对口道:“真知己也!”董槐大干一盅,拔剑散发道:“如今我也作回王敬宏罢!”倚树弹剑而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铺席坐在田地里,你一杯,我一盅,你一诗,我一句,不亦快哉!俩人笑傲生风,杯杯满,盏盏乾,直喝得烂醉如泥时,才发现乾坤暗而天地昏。云孝臻归家之时,酒气浓重,莫不被妻子聒絮了一番;只可怜董槐唯有一个十岁小儿董颖,归家后枕边空荡,又是烂醉一场。
~第二回热眼混沌苦黎民冷眼九天雕鹗飞~
偌大一座临安,林林总总的事自是烦手,则需分派料理,衡量轻重办之。钱塘海潮为临安之大患,每年因此损失人口财物不计其数,董槐提出治理钱塘,决渎水道,以防不虞。百姓虽愿意出力浚治,又担心“千钱诳众”之事,董槐为此布令:“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