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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文说:“你想去听戏呀?”
那文说:“我上他家?他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去呀!赶明儿个咱家也请台大戏,连唱三天!”
朱开山说:“我倒要看看他姓潘的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第二天中午,朱开山带了五十大洋的贺礼进了潘家,院里已坐满了人,闹哄哄的。潘五爷见朱开山过来,起身相迎。
朱开山抱拳道:“恭喜!恭喜!”
潘五爷说:“同喜!同喜!就等你了。”
朱开山说:“我这人,满身晦气,你家孩子百岁,喜庆事儿啊!我来了怕给孩子带来不吉利。可左想右想啊,还是来吧,来沾点儿喜气呀!”
潘五爷说:“来了好!来了好!”对台上喊道,“开戏吧!”
台上锣鼓响了。
演的是评剧《刘翠屏哭井》。
潘五爷对朱开山说:“看戏也长见识。你就说这出戏吧,说的是咱东北的事儿,你说那刘成爷俩,为了钱财,使坏耍横,那鬼都饶不了他。”
朱开山说:“哎,老哥,今晚这天儿还真行,要是嘎儿嘎儿地冷,大伙还不冻跑了。”
潘五爷说:“兄弟,说要搬走,你咋又不走了?”
朱开山打哈哈说:“走了,还能陪你老哥看戏吗?哎,我就爱听这段——”
台上,刘翠屏正在向丈夫金禄唱:
你一路之上要多保重,
自己的身体莫当轻。
你住店莫住那庄头的店,
怕的是店有歹人他们暗行凶。
你睡觉莫挨着窗户睡,
怕的是夜深了夫受寒风。
你过河千万别在头前走,
怕的是不知道水深浅夫把命倾。
歇凉别在大树底下,
怕的是多少年的老树有毒虫
朱开山在大腿上击着板。
潘五爷说:“兄弟,这段唱好像专为你唱的。”
朱开山说:“可不!编戏文的人肯定有过七灾八难,要不咋把这世道看得这么透亮。人,不易呀!时时处处都得小心。”
潘五爷说:“知道不易就好。”
朱开山说:“老哥,你点这出戏有点欠考虑。”
葛掌柜一旁道:“五爷就喜欢这出戏。”
朱开山说:“这出戏是叫《刘翠屏哭井》吧?咱孙子百天大喜,这哭——多不吉利。”
说得潘五爷一脸尴尬。
于掌柜说:“这完了还有《喜荣归》呢。”
朱开山说:“《喜荣归》也不好——那不到头了吗?按我老哥的脾气,应该唱《钟魁打鬼》。”
众人不解他是何意,潘五爷阴下脸来喝茶,却冷不防绸缎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五爷!五爷!绸缎庄着火了!”
潘五爷两口、潘老大、于掌柜、葛掌柜和一大帮人和救火队同时赶来。
潘老大问一个伙计说:“咋着的?”
伙计说:“大掌柜的,是有人放火呀!我听到后院有动静,出去一看,有个人影,一晃就没了,紧接着库房就冒起烟来,前院也蹿起了火苗子”
潘老大说:“一群废物!”
于掌柜说:“这可毁了不少东西呀!”
潘五爷瞪他一眼说:“好!火烧旺运!”
潘五奶数落着潘五爷说:“你呀,肯定是得罪人了。说你你总不听,跟这个不服,跟那个不忿,跟这个争,跟那个斗,满世界的人都得看你的脸子?都得依从你?这倒好,给你点了一把火,明天还说不定出啥事儿呢。唉,我天天烧香拜菩萨,还是不管用,报应啊”
潘五爷说:“你嘚嘚个屁!我要是服了,任人踩,任人踢,你能有如今的日子?我要不争不斗,我能在这条街上站住脚?能有这份家业?”想了想说,“这事儿,肯定跟那些山东人有瓜连!奶奶的,想一把火把我吓住?瞎了他狗眼!”
潘老大说:“爹,警探在后院踅摸了半天,发现三个人的脚印,都是当兵穿的那种大棉鞋踩的。”
潘五爷问:“当兵的?”
潘老大说:“朱家的老二可是当兵的,会不会是他领人干的?”
潘五爷想了想,摇摇头说:“朱开山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他要干,就会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干。”
刘根儿哼着小调,一脸喜色。
鲜儿问他说:“这两天你咋这么乐和?捡了狗头金了?”
刘根儿说:“啥呀?看你身子好多了,心里头高兴呗。”
传武推门进来。刘根儿说:“连长,回来了?”
传武问:“刘根儿,前天你为什么没等我回来就走了?”
刘根儿支吾着不知咋说,鲜儿说:“他晚上有事儿,是我让他走的。我这腰也不那么疼了。”
传武对刘根儿说:“你年纪轻轻的,又没家没业,晚上能有啥事儿?可别不学好!我手下的兵,一不许赌,二不许嫖!”
鲜儿说:“行了,我看这孩子不是那号人。”
刘根儿说:“连长,我走了。”
传武说:“一块儿吃吧。”
刘根儿说:“不,我回去吃。”说完,识趣地出了屋。
传武拿出酒,倒了两碗,叹口气道:“这两天我找了好多朋友,跟黑龙江省督军都搭上关系了,督军回话,镇三江的案子谁也不能翻,谁放人要谁的脑袋。”
鲜儿说:“大掌柜的就这么完了?”
传武点点头说:“督军还是给了点儿面子,说可以给大掌柜留下全尸,还允许亲友们收尸。”
鲜儿悲从中来,一口喝干了酒说:“我咋也要见我当家的一面哪,传武,让我上大牢里去看看他吧。”
传武说:“不行!你不能去探监,弄不好,连你也搭进去了。这事儿,就由我替你去办吧。”
鲜儿沉默良久,只是一杯杯地喝酒,泪盈满脸,双肩因悲恸而剧烈地抖着,让传武看了只觉酸楚。
好一会儿,鲜儿抬起头说:“姐姐该走了。”
传武急道:“走?急什么哪?再住几天吧,你的身子”
鲜儿说:“已经好利索了。山上一大群人呢,当家的不在了,我也不能让二龙山散了摊子!”
她举起酒杯,“姐姐这一去,只有一个心事,盼你早点给姐姐添个外甥。”
传武眼圈一热说:“姐姐,你心里头闷了,就常来走走。”
鲜儿长叹道:“姐姐这一去,怕是不会再来了。”
传武问:“为什么?”
鲜儿说:“你是个官军,又有家室。姐姐是胡子,就算来上一千遍,一万遍,咱们也不能走到一起,成一家人啊。命啊,传武!当初,寻思一辈子就跟定传文哥了,谁想人家有媳妇了;后来,又寻思跟着你吧,什么山高水远的,咱蹚呗,可是你又那么死了;再后来,总算和大掌柜的走到一起了,可他如今又唉,命啊!”
传武眼中含着泪,不知说什么好,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
鲜儿为他又倒满了酒,说:“传武,别想姐姐的事了,这是命啊,姐姐一辈子就得放单了,注定的。来,姐姐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我当家的四处奔波。”
传武浊酒穿肠,忽然低声地说:“姐姐,我想再试一把。”
鲜儿说:“你试什么啊?”
传武说:“把大掌柜的救出来。”
鲜儿说:“怎么救啊?”
传武轻轻地说:“劫牢狱!”
鲜儿大惊道:“劫牢狱?能成?”
传武又喝下一杯酒。
第二十七章
1
天色昏沉,向晚的街道行人寂寥。朱传武和镇三江同乘一辆小车停在街口,传武看看四周让镇三江从车里钻出来,等候已久的鲜儿扑过去说:“当家的”
传武摇下车窗说:“快走吧!”
镇三江趴到车窗前说:“兄弟,你冒死救我,我咋谢你呀?”
传武说:“少废话!快走!”鲜儿和镇三江上马,消失在夜色中。轿车也飞驰而去。
鲜儿和镇三江回到二龙山,老四早已备下酒饭。几个头目一起陪镇三江喝酒。
镇三江似有心事,老四说:“大掌柜,从死牢里都出来了,你该乐和呀,怎么我看你总拉拉着个脸儿呀?”
镇三江说:“我不是不乐和,我在琢磨咋报答传武兄弟,人那是舍出命来救俺哪!”
鲜儿说:“当家的,你心里有这份情义就行了。日子长着呢,会有机会报答的。来,喝酒。”
镇三江喝了口酒说:“我这人哪,也不知上辈子咋修来的福,死牢里转了两回,都没事了。这回是传武,上回是那个山东菜馆的老掌柜”
鲜儿惊得瞪大了眼睛说:“哎呀,那老掌柜就是传武的爹啊!”
镇三江也是万分惊异道:“是吗?!我朱家爷俩救我两次命,我就是再活两回也报答不了这大恩大德了!我也不报答了!各位兄弟记着,我镇三江的绺子,就是他老朱家的看门狗了!”
他一口喝了酒,热泪盈眶,竟唱了起来:
苦命的孩儿呀,没依没靠,
爹死了娘走道,我热泪滔滔。
一条小命啊,就像断根的草,
南风吹北风刮,大野地里飘。
大爷大娘,你老行行好,
来世我变骡子变马呀,为你家去拉套——
还不抢秋膘呀,哎哎嗨哟
唱毕,镇三江突然一拍大腿说:“有了!老四啊,叫弟兄们长点儿眼睛,见潘五爷的马帮从山下过,就劫了它。”
老四说:“为啥偏劫他家?”
镇三江说:“这也是帮老朱家的忙。那潘家没少欺压朱家,咱为朱家解解气!”
老四说:“大掌柜的,你瞧好吧!只要是潘家的货,咱就劫,‘花舌子上项(说情进贡)’都不好使!”
镇三江说:“对,就这么着!”
秀儿在劈柴火,劈完,又码起来。那文躲在一旁偷看,她看秀儿码完,走过去说:“秀啊,缸里水快没了,你再挑几挑水。”
秀儿爽快地答应:“哎。”
秀儿去了,玉书看不过眼,过来说:“大嫂,你咋总支使秀儿干力气活儿?”
那文说:“我是故意的。”
玉书说:“大嫂,你”
那文说:“我看她就不像是真怀孕,真怀孕能啥活都干得了?你没看见她刚才劈木头呢,大斧头抡得一股风似的,好老爷们儿都赶不上她。”
玉书说:“是啊,按理说,四五个月了吧?”
文他娘见两个媳妇直嘀咕,心里明白,跟上秀儿说:“你这丫头啊,缺心眼儿,给你个窟窿桥你也踩。你说你这身子,能干力气活儿吗?”
秀儿说:“娘,俺不想再装下去了,天天往肚子上缠个小枕头,费事儿不说,干活都使不上劲儿。再说了,装下去总有露馅的那天,到那时候你叫俺咋在人前上站哪?”
文他娘说:“是啊,娘这不是给你想辙来了嘛。咱溜达一会儿去。”
婆媳俩出去转了一圈子,文他娘去了个中药铺拿了几服药,这才回了家。
见那文和玉书进屋,文他娘冷着脸子说:“你俩说咋办吧?”
那文和玉书莫名其妙。
文他娘说:“这回你们该熨帖了,该蹦高乐了——秀儿肚子里的孩子丢了!”
那文怯怯地说:“娘,咋会呢?”
文他娘说:“还咋会呢?咋不会!都是叫你们害的!”顺手拿起笤帚疙瘩,敲打炕沿说,“你们安的什么心哪?啊?明知她有了,还整天叫她干些出牛力的活儿!医生说,秀儿怀孩子的时候,没好好保养自己,那孩子生下来也活不成,就把那孩子做掉了,还开了药让秀儿服。你们是没去那医院看哪,去了,你们也得掉流泪!那可是个小子,连那个小雀雀儿都看出模样啦!我的孙子哎”
秀儿在一边听老婆婆这么讲,想笑又不敢,只好捂住嘴。
文他娘看秀儿的模样,对那文和玉书说:“你们看看,我说起那孩子又勾秀儿伤心了。谁能不伤心哪?眼看要当娘了,孩子说没就没了”
秀儿实在憋不住笑,捂着嘴跑出去了。
文他娘喊道:“秀儿,别太伤心了”又对那文和玉书说,“都是你们俩作的!我就闹不明白,秀儿咋得罪你们了?她怀上孩子你们也忌恨她!”
那文说:“娘啊,你可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该死”
玉书哭了说:“娘,我对不住二嫂。今后,家里活儿我一定多干点儿。”
文他娘说:“我倒不是挑你们干多干少,我是恨你们不懂得疼人!”
那文说:“娘,我是浑哪,让秀儿干重活,活拉把您一个大孙子弄没了。”
玉书说:“我也不对呀,娘,我连想都没想过帮二嫂干点活儿,让她好好歇歇。”
文他娘越发来精神说:“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已就已就了,就别老念叨了。秀儿把孩子丢了,也算是个小月子,做婆婆的我刚才给秀儿买了点儿补身子的东西,你们做妯娌的该咋办,自个儿寻思吧。”
玉书说:“我也去买些补养品。”那文说:“对,咱俩一块儿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