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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夏元璋迷迷糊糊醒转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女儿夏玉书顶着一个缸盖从屋角的米缸里站了起来,正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哭出声。
夏元璋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把抱住女儿说:“玉书,你还活着!”
夏玉书这才号啕大哭,边哭边捶打着父亲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全家人都死了,日本人屠城了,城里的人都被杀光了,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撩开衣襟说:“爸,你看,这是我妈临死的时候给你留的,让我交给你。”
夏元璋一看,泪水夺眶而出——夏玉书的腰上捆了一袋子钱。
3
传文和鲜儿一直没找到老鹞子,好在闯关东的人多,很容易能找到大队伍,倒不至于走错了方向。这一日,他们过了黄河,走到了一个大岔路口。
传文指着其中一条道说:“这是条回家的道,俺还是把你送回去吧。”
鲜儿问道:“那你呢?”
传文说:“俺把你送回去再往前走。”
鲜儿说:“你想甩掉俺呀?俺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怎么跟爹娘交代?等你还是不等?爹让俺再嫁人怎么办?”
传文为难了说:“哎,盘缠都在俺娘那儿,你还怎么跟俺往前走?”
鲜儿问他说:“你能不能走吧?”
传文说:“俺能走,不走也不行,俺就得要着饭走了。”
鲜儿脆生生地说:“那俺也跟你要饭。”
传文问道:“不反悔?”
鲜儿捶他一下说:“你还没七老八十的,絮叨什么!快走,跟上大流!”
到了晌午,人流散开,各找地方休息。传文和鲜儿进了一家农户。一个大娘在收拾院子。
鲜儿嘴甜甜地问道:“大娘,俺想讨碗水喝,成吗?”
大娘问道:“你俩这是逃荒的吧?闯关外?”
鲜儿答应着,过去接过大娘手里的笤帚,打扫起院子来。大娘笑笑,去舀了一瓢水,却往瓢里撒了一把草屑。
传文愣了说:“大娘,你这是干什么?这还怎么喝呀?”
鲜儿踢了传文一脚说:“不明白别乱说话。大娘,谢谢你。”她见传文还是吹着草屑直发愣,解释道:“哥,大娘是怕咱走道走得心里有火,喝凉水激着肺管子,故意叫你慢慢喝呢。”
传文恍然大悟道:“大娘,俺不懂事儿,你多包涵。”
大娘说:“没事儿。以后记住了,走渴了千万别大口灌凉水,容易落下病。”
鲜儿接过传文的瓢,喝着水说:“大娘,俺们是想闯关外,水路走不通了才走旱路。”
大娘叹道:“唉,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今晚是不是没地方住了?俺家厢屋空着,不嫌弃就凑合一晚上吧。”
鲜儿忙道:“谢谢大娘!”
关东的初冬已经很冷了。小火车站外接站的、准备上火车的以及刚刚下车的旅客来来往往,不少人已经披上了棉袄,戴上了狗皮帽子。火车站外天桥出口处,一个十几岁的卖报少年大声地吆喝着:“号外,号外,日俄战争惨烈,日本军攻陷旅顺屠城三日,血流成河看报了!”
夏元璋带着女儿和朱家人沿出口处的台阶走出了车站。
打从下了车,传杰就一直捂着耳朵说:“嗬,是挺冷的,冻耳朵。”
传武见夏元璋还是面容愁苦,有意打岔道:“夏掌柜的,哪里有金子?这一路上怎么看不见淘金的呀?”
夏元璋说:“关东也不是哪儿都有金子,淘金要到有金脉的深山里去。”
传武又问道:“棒槌呢?哪儿有棒槌?棒打狍子瓢舀鱼,我们怎么看不见呢?”
夏元璋耐心地道:“关东地方大着呢,棒槌都是长在深山老林里,很难找的,要不然会那么值钱?棒打狍子瓢舀鱼都是以前的事了”
说着话,他们走到卖报人跟前,夏元璋买了一份报纸,边看边禁不住流下热泪,哭道:“泱泱大清国完了,眼看着这样叫人家欺负,奇耻大辱呀!”
文他娘有心去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犹豫间,一位老人老远地疾步过来,玉书见了,拉拉父亲的衣角说:“爹,爷爷来了。”
夏元璋听了忙抬起头,见父亲夏老爷子已快走到跟前,父子俩四目相对,夏老爷子一把抱住儿子说:“元璋,可不敢哭!你的信我收到了,什么都别说了,回家。”
夏元璋泪流满面地说:“小日本太歹毒了,两国交兵,在咱们家门口打仗本来就没道理,攻陷了旅顺,屠城三日,把整个旅顺人杀绝了!还有人性吗?纯粹是些畜牲,从今以后,小日本就是咱老夏家,不,咱大清的仇人了,这笔账一定得记住,世世代代地记住!”
夏老爷子抚着儿子说:“唉,是些畜牲,这个仇早晚得报!不说他们了,说说你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老了,干不动了,咱们的春和盛你就顶起来吧。”
一边的玉书乖巧地叫道:“爷爷!”
夏老爷子点头说:“哎,好孙女,都这么大了。上车吧。”
夏元璋想起来,指着朱家三口说:“爹,我还有几个伴儿,是咱元宝镇放牛沟的。”
夏老爷子说:“那就一块上车吧。”
正巧,一个戴大狗皮帽子的壮汉过来说:“老爷子,我正好去放牛沟,顺道捎个脚吧。就不麻烦你们了。哎,你们娘们儿,上车吧。”
传杰嘴巧,忙说:“谢谢大叔!娘,咱们上车吧。”
文他娘有点不放心,但看看传武兄弟俩,还是上了车。
壮汉一甩小鞭,赶着小马车飞奔起来,沿途两侧都是苍茫广袤的旷野。
传杰、传武的眼好像不够使,文他娘还是紧张地盯着赶车的汉子看。
那汉子一口关东话,问道:“大嫂子,到放牛沟那旮旯找谁呀?”
文他娘说:“朱开山,你认得?”
汉子说:“找那熊儿干啥?亲戚呀?”
文他娘说:“那是俺当家的。”
那汉子仿佛一愣,高声道:“朱开山还有媳妇啊?没听说呀!熊玩意儿,不着调,还值得你跨江过海来找啊?”
文他娘听出了话味儿,问道:“大哥,朱开山怎么了?”
汉子不说话了。
文他娘催问:“大哥,你说话呀,他怎么不着调了?”
汉子道:“咳,朱开山,提不得了,听我一句话,你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文他娘又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朱开山吧,这老小子在这儿发了点财,得瑟得不轻,娶了个关东娘们儿,家伙,真能干,才几年?一年一窝,生了三个大胖小子。”
文他娘如五雷轰顶,怔了半天,喊道:“大哥,你把车站住。”
汉子勒住缰绳,问道:“还去找朱开山吗?”
文他娘想了想,一咬牙说:“找!见了面俺杀了他!”
汉子嘿嘿笑道:“要我说算了吧,我看你长得不赖,高矮、胖瘦、腰条、脸盘都交代得过去,再找个主儿,实在不好找我帮你寻摸,我们这旮旯老娘们儿可缺货了。”
文他娘咬着牙说:“找!”说着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喊了声,“驾!”马车又欢跑起来。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马车在一个院落前停住了,院子不大,有三间泥屋,各种农具一应俱全。
传杰叫道:“咦,娘,怎么跟咱老家一个样呢。”
文他娘也看着眼熟,想着那汉子的话,泪流满面。她领着孩子下了车,心情复杂地走进院子。
良久,她又带着孩子惶惑地走出来,见那戴狗皮帽子的汉子还没走,上前问道:“大哥,朱开山家里没人哪?”
那汉子大笑着慢慢地摘下那硕大的狗皮帽子,双目有神地注视着文他娘。
文他娘一下子愣住了,这汉子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朱开山!朱开山满脸胡须满脸泪。两个孩子望着父亲不敢相认。
文他娘上前打了男人一拳,骂了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有心思取笑,俺娘们差点见不着你了!”说完倒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哭了几声,又忙抓着两个儿子的手,说:“赶紧叫爹,这就是你们天天想的爹!你看你爹这个倒霉样!像不像个老马猴子!”
两个孩子嘿嘿地乐了,跟着爹娘进了屋,在炕上坐下。
朱开山端来大笸箩,倒了一炕山货,说:“吃吧,边吃边说。老大呢?”
文他娘说:“说来话长,俺们娘们儿本来是一块走的,到了龙口走散了。本来俺们都上了风船,谁知道鲜儿又撵上来了”
朱开山说:“你先打住!鲜儿是怎么回事?他和传文成亲了?”
文他娘说:“还没有,听说咱家全都到关东,偷着跟来了,俺上了船才看见她在岸上召唤传文。传文一急就跳下海找他媳妇去了,就这么分散了。”
朱开山一听火了,说:“这畜牲!”
众人惊虚虚地望着朱开山,文他娘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朱开山说:“你说怎么了?他是老大,一家人的老小性命都扛在他肩上,他竟敢为个没过门的媳妇抛下老娘不管了,奔媳妇去了!”
传杰却哧哧地笑。
朱开山问道:“你笑个啥?”
传杰说:“你问俺二哥。”
朱开山问传武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武嘿嘿道:“我大哥哪有那个胆跳海!是我一脚把我大哥踹下去的!”
朱开山一愣,继而大笑!
文他娘环视四周,若在梦中,问道:“这房子是咱家的?”
朱开山说:“那能是谁家的?你看这铺炕多大?有没有咱那儿的场院大?一会儿咱一家人吃饱了喝足了,上炕打滚吧!”
文他娘挪着腚下炕说:“那我得好好看看。”
朱开山说:“有的是工夫看,先做饭吃吧。”
一会儿工夫,热炕头上摆了小饭桌,饭桌上四个热菜,木耳炒鸡蛋、大酱蒸豆腐、蘑菇炖小鸡、白菜熬粉条,还有一壶高粱烧酒。传武饿了,作势就要吃,冷不防叫娘捋了一筷子,娘朝灶间指了指,哥俩朝外间看去,只见朱开山正手脚麻利地切面条,拉风匣。
文他娘久久地端详着丈夫的背影,一下子把两个儿子搂在怀里,轻声道:“可到家了,俺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吃过了饭,传武和传杰哥俩在屋里大炕上闹腾着翻跟头,拿大顶,兴奋得好像浑身的劲没处使。
东屋里,朱开山和文他娘坐在炕上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屋墙上挂着老土炮、蓑衣、开裂了的欤B鞋、兽皮
文他娘看着又觉新鲜又觉心酸,她知道她家男人这些年的艰辛都凝聚在这些物件里了,她忍不住扑到丈夫的怀里哭道:“他爹,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老了。”
朱开山笑道:“哭什么,我叫你跨江过海来是看你哭的?笑笑!”
文他娘勉强笑着:“该笑,你这些年受苦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够我乐的了。”
朱开山又笑了笑,下了炕,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在文他娘跟前晃了晃,问:“他娘,知道这是啥?”
文他娘拿过来,在灯下打开仔细看着说:“怎么像沙子?”
朱开山道:“唉,这是我四年的心血啊,就这点东西,能置两垧地!”
文他娘明白了,惊喜地说:“是沙金?”
朱开山点点头道:“在咱关东,你只要敢卖命,河套里就有取不尽的沙金,这点东西你看紧了,不要让孩子们知道。”
文他娘问道:“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打算?”
朱开山说:“我打算让传武和传杰到春和盛学点生意,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学徒。”
文他娘说:“春和盛就是夏掌柜他爹的买卖?俺估摸能行,就凭咱救过夏掌柜的一命,他家也能开这个面儿。行,他俩学徒,那咱就种地。”
朱开山摇头道:“我还不打算把自己拴在地里。离咱元宝镇五百里有个老金沟,我打算过了年去那儿淘金,再赌一把!拼了命我也要置上五垧好地,到那时候咱全家就安安稳稳地种地活命。”
文他娘一把拽住他,好像不抓紧他他就要走一样,说:“俺可不让你再去淘金了,听说淘金就是淘命。”
朱开山说:“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我有一定之规。”
文他娘还是不松手,说:“你就舍得俺?”
朱开山轻抚着妻子的手,说:“说心里话不舍,可你来的前儿我和贺老四有个约会,他在那儿占了几个金坑,忙活不过来,要我过去,我应承了。应承了的事就不能变卦。”
文他娘问道:“贺老四是谁?”
朱开山低声道:“和我闹义和团的,一起逃到这儿的生死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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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正月,随着几场大风刮过,天也一天冷似一天。传武哥俩却不顾风寒,冻得龇牙咧嘴,腮帮子发红,还是愿意往外头田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