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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扶住了她:“姐姐千万不要,我与你情同姐妹,手足之间,何来请罪一说。”我把她扶到榻上坐好,叹了口气,“其实,姐姐能常来看看我,我就再无所求了。哎,来看看也好啊……”连忙煞住,掩嘴笑道,“你看这话,一时忘情,让姐姐见笑,着实惭愧。”
大约是觉得尴尬,幸懿雍低下了头,半晌才道:“娘娘行端性淑,不荣不辱,后宫的姐妹们都甚为敬佩。”
“看你们说的,好像我是半仙似的。”我笑言,却叹了口气道,“不知姐姐近来可见过万岁?”
幸懿雍缓缓摇头:“近一个月来都是贵妃娘娘侍寝,臣妾只在上月见过龙颜。”
“那时万岁气色可好?经年缠身的寒疾好些了吗?究竟是哪里的寒气?那些太医,总是语焉不详……”我端起桌上的茶碗慌慌张张喝了口水,又拿手绢拭拭嘴角,“话说太急了……”
幸懿雍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眉尖轻轻蹙了蹙。
宫女娇妍适时走了进来,叩首道:“娘娘,是时候吃药了。”
“没看见我正跟德妃娘娘说话?待会儿再说。”
“娘娘,药时耽误不得的。”幸懿雍忙说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客气着,示意娇妍把药端上来。
浓烈的药香飘散开来,幸懿雍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她应该熟悉这种味道,这是避孕药的气味。本朝为了保证皇储出身正统,大婚三年之内,只要皇后还没有诞下龙子,妃嫔在被宠幸后都要服下避孕药,以免怀孕。如果大婚三年之后,皇后还没有生下男孩儿,那就等于说皇后没用,生不了龙子,后妃也就不用再服用避孕药。真是有点变态的规定,不过我喜欢。
我喝了药,又和幸懿雍说了会儿话。
她始终不动声色,直到最后才说天色不早,要告辞回宫。
我笑着送她出去,看着她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影壁后。
她会有什么反应,会有什么行动?这宫里谁都知道,自从洞房后,萧焕就再没召过我侍寝,现在让她撞到我在喝避孕药,不等于是把我的把柄塞到她手里去了?这个女人,能忍得住不行动么?
不出所料,不到几天,皇后偷情的谣言就在后宫中传得沸沸扬扬了,看来再过几天,连朝廷和宫外都会有传闻了。
流言闹得最凶的时候,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我,萧焕居然也在。
太后轻吹着薄胎斗彩茶碗里的清茶,萧焕淡笑着坐在一边,两个月不见,他仍像我预料的那样神采飞扬。他不是一直声称有寒疾的么?什么寒疾,他要是有寒疾,我的牙都会笑掉。老是称病不理朝政,朝会议政是从不延误,所有的政事却都扔给内阁,自己只负责在内阁的票拟上朱批,真不知道他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皇后,”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淡淡开口,“这些日子,我听到些风言风语……”
我“扑通”一声跪下:“母后,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都说儿臣,说儿臣……”我恰到好处地流下泪来,气哽声涩。
太后连忙过来把我扶起,轻拍我的手背:“好孩子,别着急,慢慢说,一切有母后为你做主。”
我随太后坐到榻上,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儿臣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自打成婚起,儿臣的人就是万岁的,心也是万岁的,儿臣从来没有想过别人。儿臣常常见不到万岁的面,有时实在挂念得紧了,就向别的姐妹打听……”
“怎么?”太后转头问萧焕,“皇帝,你很少见皇后吗?”接着叹了口气,“皇帝,你如果好生疼惜皇后,怎会有今日之事?”
“母后责怪得是,是我疏忽了。”萧焕马上起身,恭敬回答。
太后又转向我:“皇后,皇帝着实有不周全的地方,但皇帝自小身子就不大好,按说就算有什么,你也该多为皇帝想想。我知道,你年纪还轻,独守春闺,日子不好过……”
“母后难道想说儿臣不守妇道,果真和别人有染了么?”我猛地站了起来,“就算春闺寂寞,就算年华空度,难道这点气节廉耻儿臣都没有?难道母后以为儿臣果真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越说越激动,我涨红了脸,泪水蓄满了眼眶,“要知道儿臣清白与否,容易得很,请母后叫医妇来看,看……看儿臣还是不是……是不是处子之身!”
太后慢慢坐直了身子,缓缓地问萧焕:“皇帝,大婚那晚,你没和皇后……”
“儿皇那日精神不济,因此没有……”萧焕辩解。
“就算如此,一国之后,大婚三月有余,仍然是个处子,成何体统!”太后叹道,“皇帝,我知道你和馨儿青梅竹马,情意非比寻常,但皇后不也是大好女儿?历来君王专宠太过,总归是祸事。”
萧焕恭恭敬敬:“母后教训得是,儿皇谨记在心。”
“你啊,老是说谨记了,谨记了,其实却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太后嗔怪道,拉着我坐下,执起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拍着,“好孩子,委屈你了,看哭得脸都花了,待会叫娇绿给你梳洗梳洗。”
一直侍立在旁的宫女娇绿适时地递过来一张丝棉手帕,太后接了,仔细地替我拭泪:“孩子,这事可不能说了出去。你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只管跟我说,别人管不了皇帝,我这个亲娘的话,他还得听两句吧。”
我抽噎着:“儿臣怎敢责怪万岁,莫说稍微冷落了些,就是万岁叫儿臣拿出性命来,儿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只是……就算儿臣这么想,只怕连当面告诉万岁的机会也没有……”
“五福,皇帝上次是什么时候召皇后侍寝的?”太后问侍立在萧焕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
太后口气严厉,冯五福慌忙回答:“回太后,从来没有召过。”
“那养心殿东稍间里的龙床还要它做甚?”太后冷哼了一声,“五福,你记下,往后每月逢十,定下由皇后侍寝。我还要时常去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想抱抱孙子呢。”
五福忙不迭地答应。太后看了看一直垂首站着的萧焕,口气缓和了一些:“皇帝还是坐吧。”
“谢母后体恤。”萧焕恭敬行礼,才又坐下。
太后又拉着我的手又絮絮说了许多,无非是些宽慰安抚的话。我随口应和,想着这次总算达到了目的。幸懿雍那个女人,如果知道了她辛苦散布的流言反倒让我赢得了每月三次侍寝的机会,会不会失望得想自杀?归根结底,幸懿雍也是个单纯的女人,想要扳倒我,也不看看我身后站着的是谁—内阁首辅凌雪峰,现在独揽帝国大权的权臣,就算是太后也要忌惮几分。我会做皇后,也只不过是太后笼络我父亲的手段而已,至于我到底是不是不忠,又有谁会介意?
又说了会儿话,太后说累了要休息,让我和萧焕一同告退出来。
出了慈宁宫,避开跟在身后的侍从,萧焕轻笑着叹气:“没想到我还能得皇后如此垂怜。皇后肯纡尊降贵,我求之不得,何苦如此婉转,直接和我说不就好了?”
“臣妾日日在那长门宫中,哪能得见天颜,又觅不得司马相如那样的惊世才子,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我淡笑着看他。
“皇后千万不要自比陈阿娇,以免辱了身份。皇后虽有阿娇的绝世容颜,阿娇又怎及得上皇后玲珑心窍,慧心独具?”
“万岁过誉,真叫臣妾诚惶诚恐。”
他笑:“哦,皇后也会诚惶诚恐?我以为皇后虽刀林箭雨而不惧。”
“万岁过谦了,刀林箭雨怎及得上万岁天威,在臣妾眼里,万岁可比刀林箭雨厉害百倍。”我笑吟吟的。
到了遵义门,萧焕停下来,笑着:“我要回去了,皇后清闲,可要保重才是。”
“我哪里清闲得下来,我得新添几件衣裳,新学几种发式,小心打扮才是,不然怎能博君王一笑?”我行礼,“从此不必再夜夜空枕,独数残漏了,臣妾福分不小,告退。”
他含笑点头:“我又何尝不是犹恐相逢如梦?皇后免礼。”说完转身走进门里。遵义门往里的养心门那儿,早有一个一身白纱的纤弱身影等在那里,看到萧焕进去,就迎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向我这边瞟了一眼—皇贵妃杜听馨。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只不过是和我多说了几句话,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怕我吃了他?
看着那两个相依的背影,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点酸酸的,只有一点点。
3
每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吧,他的身影曾经落到眼里,于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会有一丝带着酸涩的甜蜜。很多年后坐在花架下小憩,还会梦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见那日。
我也曾梦到过那个人,在极其黝黑阴寒的夜里,会梦到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展开笑容的年轻人,然后睁开眼,视野里只剩储秀宫后殿永恒的空旷肃穆的布景,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狰狞。
这个时候我会把被褥裹得更紧,猜测着今天会是谁在养心殿侍寝,再在乱七八糟的猜测中重新缓慢地入睡。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然,在床上等着男人来临幸你的感觉也不好。
我现在就光着身子躺在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龙床上。
这张床真是奢华,通体镶嵌着水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整张床布置得精美绝伦,躺在这里,有点亦真亦幻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萧焕也是第一次使用这张床。养心殿后殿皇帝的寝宫中共有两张龙床,历代的规矩,西稍间那张是在妃嫔侍寝时使用的,只有在皇后侍寝时才动用东稍间的这张,以显示皇后独享的尊荣。
床上的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被热水泡暖的身体有些僵了,萧焕才过来。
他支退了所有的人,走过来轻轻掀开半透明的帷帐,淡淡地笑了。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深如寒夜,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皇后还好吧?”
我讨厌被他用这种眼光俯视,抱着锦被坐起来:“还好,差点就睡着了。”
“哦?皇后怪我来得晚了?”他仍旧站着笑,一点也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
“臣妾哪里敢,您日理万机,辛苦着呢。”我轻笑。
“还好,这江山纷扰,总得有一个人来照看。”他放下手,任帷帐垂落,“时候不早了,皇后早点睡下吧。”说着,从床前转身。
“万岁!”我有些慌了,拉着锦被跳下床,“别走。”
“万岁!”我慌得有些口不择言,“臣妾不比别的女人差,臣妾会好好侍候万岁的。”
他顿住脚步,并不回头:“别让我说出那些令你难堪的话,皇后,既然相互之间都没有感情,那么何必勉强呢?”
“你跟那些女人就有感情了?跟她们就行,为什么跟我不行?”
他停了停,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想跟一个心里想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上床。”
我一下愣住,声音发涩:“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皇后忘了?难道不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你喜欢罗冼血?”
他冷笑着:“皇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碰你吗?因为只要我不碰你,你就还是处女,处女是做不了假的,我怕你一旦不是处女之后,就会迫不及待地跳上别人的床。”
“你……”我捏紧被角,控制住想向他出手的冲动,心里飞速地盘算着怎样应对才能挽回残局,嘴里的话却已经冲了出来,“滚出去!”
“居然说出了这么大不敬的话。”他笑着转过头,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讽,“看来你是真的生气了呢,我的皇后。”说完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地板上,低下头。跳下来的时候太急了,忘了穿鞋,脚贴在细泥方砖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骂布置这个房间的人,他把这个地方装饰得这么华丽,却连一块地毯都舍不得铺。
是我说的,我喜欢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杀手,为了巩固我父亲的权势,哥哥豢养了很多江湖人士作为幕僚,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剑不杀无回,从未失手。因为我也练习过剑术,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那天我说了我喜欢冼血,抱着冼血的胳膊,当面对萧焕这么说的。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以为他早就忘记了,那么久以前的事,为什么还要我想起来,而且是这么屈辱地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