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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她就由着爹妈摆布,走路得什么姿势,说话得什么样子,穿什么好看穿什么不好看却总在她爹妈奇怪的品味下被学校里的同学嘲笑个没完。所幸进了体校后她终于得到解脱,那是从身体乃至心灵的整个儿的解脱——不用变着法子捣腾自己的头发,不用想着明天到底该穿裙子还是裤子,只要抱着篮球在操场上随心所欲地跑来跑去就可以了,不会因为身高和体型而被人指指点点,更不会被人用一种奇怪的笑容瞪着自己,笑她是个做了变性手术的阴阳人。
但事实上这种困扰在她退伍后那段最初的日子里依旧纠缠过她。
比如找工作的时候,比如暗恋上某个男人,却最终只能被人当成哥儿们的时候。
那段时间大约持续了有两年。两年后,她因为组织上给介绍的关系,谋得一份在殡仪馆工作的差事,才让她生活逐渐步入跟体校时一样无忧无虑的正轨。
很多人听到殡仪馆这三个字时往往是忌讳的,甚至是谈虎色变的,好似那三个字里隐藏着些看不见的猛兽,毕竟诸如死亡,绝路,终途之类的字眼,总令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其敬而远之。但对于刘晓茵来说,那地方毋宁是个安全的堡垒。无论是夜晚空无一人的死寂时,还是白天充满着悲伤的嘈杂时,总有一种气氛让她感到宁静。她无法具体地描述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那就好像是一只终日在躲避着什么的野兽,突然间找到了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于是便将自己紧紧地藏在了那里,越深处越安全,越安全越让心灵感到平静
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让刘晓茵将这处死者在人世所最后停留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晓茵看了眼自己导尿管下的袋子,对着那些依旧处在浑浊状态的液体发了阵呆,然后抬头问我:“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宝珠?”
我没回答。
因为从小到大我被很多人问到过这个问题,但知晓答案的我从来没能正面好好地回答过。
现在这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女人突然间也问起了我这个问题,我盯着她眼睛看了一会儿,寻思她是不是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看到了些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些什么。
我见过一些同样在殡仪馆、或者在医院工作过的人在网上发过帖子,关于他们在工作的地方见到一些脏东西的事。他们侃侃而谈,甚至搞连载,让人如同看小说般津津有味。但其实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一种联想——一种在特殊的工作环境中见到了有些特殊的事情后所产生出来的联想,在脑中过滤后便觉得好像成了真,真的觉得自己见到了那些东西。但那种东西通常普通人是很难见到的,因为阳气盛,导致天目浊,即便真有脏东西作祟也很难通过眼睛去看见,除非开了天眼。当然还有百分之十左右的人是真的能看到,却又因此而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判断,在一切似是而非的推断中不断推测又推翻着自己。
想来刘晓茵也是其中的一个。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每当这样一类人以此种问题作为谈话的开场时,就意味着他们将对自己在工作坏境中所遇到过的一些神秘莫测的东西开始高谈阔论,就如那些真正经历过战争的老兵那样。
于是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保持沉默,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但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就在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狐狸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扑鼻的香水味。于是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身妖娆的男人给转走了,一路盯着他直至到我床边,然后笑着朝我咕哝了句:“绝了,男人能长成这样美的哈妈的我要有他这身材,我娘做梦都能笑醒了。”
狐狸是来给我洗头的。
每隔两天他就会来给我洗头,跟理发店里一样,把我的头平搁在床边,用泡沫搓匀了再洗干净,再吹干,再工工整整地在他小账本上记下:某年某月增加洗头吹发人工费五十块。
五十块。
在理发店洗剪吹也不过二十块,他就因为自己那张脸好看于是多加了三十块钱的容貌观赏费。
去他娘的容貌观赏费,他讹我总有法子的。
而我能应对的唯一法子就是沉默。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始终沉默着,直到他不再嬉皮笑脸地说些有的没的。
“喂,帅哥,你眼睛真漂亮。”可惜我不开口,总会有人开口跟他闲聊。之前是护士,现在是刘晓茵。
她在短暂的安静过后就开始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狐狸,仿佛完全忘了之前我跟她的谈话,也忘了自己身上那根让她很不舒服的导尿管。
“过奖。”狐狸回头朝她笑笑。
“不过这颜色真特别绿色的。你猜我想到啥了?”
“啥?”
“以前在小说上见过,说妖怪的眼睛是绿颜色的,特别是那种活了很久的老太婆修炼成的妖精。”
“噗老太婆妖怪”
“笑什么?”
“美瞳,这是美瞳啊我的大小姐。”
“哦原来是美瞳我想呢”狐狸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打消别人对他的疑惑,但这打消所带来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会儿,便听见刘晓茵又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哪家杂志做广告模特的?”
“杂志?”
“嗯,我怎么好像在哪本杂志上见过你。”
“一定认错人了,我是她店里的伙计。”
“伙计?”刘晓茵由此而再度安静了会儿,许是觉着没啥可再攀谈,但过不多会儿,立即有些恍然道:“哦,那个送鸡汤的人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他老公呢。”
这话冷不丁地让我肩膀僵了下。
之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两人的闲聊,毫无防备间猛一听这句话从她嘴里出口,我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所幸满头泡沫应是遮住了狐狸的视线,他仍用力将他爪子挠着我的头皮,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我头发打结总缠住他手指。而刘晓茵的注意力也很快被迫从这话题上移开,因为护士过来给她打针了。
不知怎的,她撩开刘晓茵被子的时候我感觉到狐狸的手顿了顿,随后嘴里发出轻轻啧的一声,又继续在我头发上搓揉起来。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没问出口,只固执地继续将嘴唇抿着,听着邻床护士笑嘻嘻对刘晓茵道:
“有男朋友帮忙洗头可真好。”
“是啊,要是有个男人能这样对我,为他做啥我都肯了。”
夜里我再度失眠。
不晓得是因为刘晓茵的呼噜声,还是脑子里总想着狐狸的那个细微却又有些奇怪的举动。
甚至还似乎是因为小护士和刘晓茵的那两句短短的对话。
它们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在我脑子里转悠着,在万籁寂静的病房中,折腾得我脑子清醒无比,所以纵然明知道应该闭上眼,两只眼睛却始终睁得大大的,盯着头顶上那一片苍白的、带着点儿裂缝的天花板,任着那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循环盘旋。
“咔”
十一点刚过一分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那道裂缝里传出一点声音。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头顶上滚了过去,好像一辆轮椅在那上面慢吞吞一路经过。
在到达窗户位置时那声音消失了。
周围再度寂静,我吸了口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想起床去厕所洗把脸,但脚还没着地,一抬头却见到窗玻璃上多了团白乎乎的东西。
它贴在窗上轻轻推着窗,把窗推得吱嘎作响,好像被风吹似的。然后一阵吚吚呜呜的哭声从窗缝外钻了进来,像只潮湿的手般顺着空气钻到了我身上,断断续续变成一些细小模糊的说话声:“痛啊痛死了啊唉痛死了啊”
随后我那只踩在地上的脚上蓦地一冰。
“啊——!”
就在我因此而猛地将脚抽回到床上时,隔壁床上兀地响起一声尖叫。
随后那张床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整个金属支架喀拉拉一阵巨响。
“刘晓茵??”见状我立刻跳下床将隔断一把拉开。正要朝她病床处奔去,却见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慌地瞪着我,朝我急急忙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把护士叫来”随后她压低了声音对我道。
一边小心朝四周看了两眼,在周遭因她的安静而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后,才慢慢躺回到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又做噩梦了你不要怕”
“做噩梦?”她的平静让我略微放了点心,于是也坐回到了床上,然后将狐狸放在抽屉里的符取出来,不动声色贴到旁边的窗户上。
窗外那团白色的东西在刘晓茵惊叫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消失了,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贴上了符。
这么做的时候刘晓茵一直在看着我。神色有些疑惑,似乎想问些什么,但一直都没有吭声,直到我将符贴好钻进被窝,她才再次开口道:“真不喜欢医院。”
“我也是。”
“我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住院。”
“很不习惯是么。”
“是的,这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真多,之前去换药的时候还听护士说起,楼上今天死了个人。”
“哦”
“呵,真好笑是么,我一个在殡仪馆做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白天死掉的人在夜里做噩梦。”
“你梦到那个死去的人了?”
“好像是吧。”
“别乱想了,你又没见过那人。”
“是没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她在说了那两个字后忽然沉默了很久,于是我忍不住问她。
她摇了摇头,随后朝我看看:“快睡吧。”
“睡不着,我好像失眠了。”
“正巧,我现在也有点睡不着。”
“不如一起聊会儿天吧。”
“好的。想聊些什么?”
“聊聊你的工作,比如,你在殡仪馆是做些什么的?”
“噗你真有意思,宝珠。”
“是么?”
“嗯。别人听见我说到殡仪馆,都会习惯性把话题扯开,你却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呵呵”
“我是殡仪馆保安科的。”
“哦”刘晓茵是退伍军人,在保安科工作倒也正合适。“那边当保安应该蛮清闲的吧。”随后我道。这句话出口立即令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地大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她停了下来,目光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闪烁。
她闪闪烁烁地望着我,道:“我本来也觉得这工作确实是很清闲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这想法有了点小小的改变,所以出院后我打算把工作辞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第二次将这问题问向我。
我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我觉着你也信。”她手朝窗上指了指,随后头枕着手臂,朝我笑笑:“那就从刚开始那会儿说起吧。”
VIP章节 2214号间三
女人是种奇怪的生物;胆小的小到看见只蟑螂耗子也能哭叫不停;胆大的神经却能比男人还粗线条;堪称人类界的藏獒。刘晓茵显然是后者。
从小到大她的胆子一向很大;追过小偷;徒手擒拿过歹徒;恶人里没见过能让她怕的,鬼神说对她来说更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那时跟她一起退伍后没找到合适工作的战友有好几个,但除了她之外;没人愿意接受在殡仪馆工作的差事。
她说那些人实在是很没眼光。一来;殡仪馆的保安工作基本上比较清闲,而且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错;二来;之所以很多人对殡仪馆里的职业敬而远之;主要是总会把殡仪馆同鬼魂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但她认为,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即便有鬼又如何,事实上人要远比鬼怪可怕得多,那些烧杀抢劫,坑蒙拐骗,无一不是人之所为,所以她觉得能在那样一种地方工作,没什么不好的。
那之后,不知不觉两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她渐渐熟悉了那地方的整个环境,也熟悉了工作的所有程序。
她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保安室待着,盯着所有的监视屏,看看是不是会有附近的小孩翻墙进来练胆子,或者有情绪过于激动的家属闹出什么乱子。然后每隔一小时跟同事轮换着在殡仪馆周围巡视一圈,或者在最忙的时候去大厅维持一下秩序。
基本上是很轻松的,就是有时候一些家属巨大的悲痛会让她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尤其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他们在追悼厅里大声哭喊着,抓着水晶棺材死死不放,好像以此能让静静躺在里头的人重新苏醒过来,但最后总是只能以更大的悲伤和无奈看着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走,移向死者最后的归宿处。
最初目睹这一切,刘晓茵觉得这种场面让她跟那些家属一样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