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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阁给你的消息其实已经很中肯。”我回想他递给我的信笺,上面的讯息与柳寒衣从朱氏手中得来的动向大致相同,只不过丧会的地点有了变动。朱颜阁的条规允许双边的消息交易,但绝不会传出假情报砸了自家招牌。柳寒衣先前故作不满,也只是为了打草惊蛇,任朱颜阁将他的举动传告郭翎。
“不错,先前郭翎放出消息篡改地点,是想在冬陵布局将我困死。但现今,他已知朱颜阁将真正的消息透予我,恐怕计划又会更改。”柳寒衣冷笑,“他是确信我会在五日后动手了。”
“那柳兄是要在五日后出刀吗?”我看着他眼中狠辣,默默问道。
“青夕说呢?”他转头,眼神牢牢锁着我双瞳。
我想起那封燃作灰烬的信笺。不知他的刻意是为了逼迫郭翎改变布局,亦或是为了让另一封信上的人放松紧惕。
“那日……会有人死罢。”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眸色交接间,两人不再多言。
(十一) 刀剑形神
更新时间2012…9…15 15:53:02 字数:4141
拐过三个街口,我向前望了望。
再走四条街应当就是我们现今的居所。尽诛剑盟六人后,柳寒衣便带我换了地方。居所离灰都中心街不远,是处干净空旷的小庭院。第一次踏进时屋内陈设稀少,却未染多少尘埃,或许就是他在灰都的宿处。
柳寒衣近半年在灰都隐约有留下踪迹,却从未像最近这般张扬。按照常理,独行刀手犯事露脸后总会换个地方避风头,而柳寒衣近日行动频繁,不避不怯,便只有一个解释。
想做的事就要完成,想杀的人就快死去,因而一切隐忍躲避都毫无意义。
“冬至过后,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我边走边问。
“杀剩下的那个人。”柳寒衣神色微冷,“届时要有劳青夕姑娘了。”
“青夕有一事不解,望柳兄明示。”我垂眼,“先前我未知柳兄身手,只柳兄因未遇旗鼓相当的敌手。但观剑盟一战,柳兄被困剑阵仍能游刃有余,如此剑法对付洛堂主绰绰有余,何须青夕助力?”
“你说笑了,林肃的身手在江湖上不过二流,而剑盟的青剑阵虽厉害,比起忘归……这原因,青夕不是很清楚吗。”柳寒衣顿了片刻,“我需要一个齐喑堂的好手,那天你用刀的样子很好看,我决定留你下来……”
“不是因为我的刀很快吗?”我抬起眼睫。
“……啊,很快。”他愣了一刻。
“柳兄,你说是刀快,还是剑快?”
“没有快慢的分别,要看心像,你用刀就很好。”他想了想,“有些人生来心像是剑,淡薄清逸,是兵中君子;有些人生来就该用刀,砍出去时心中只存一念,横行决绝。你见过杀手大都是用刀,战场上的短兵也是刀多于剑,刀,天生是杀人之兵。”
“所以柳兄是君子,而我专司杀人越货?”我失笑。
“剑生双锋,提醒用者杀敌亦可伤己;刀身单刃,挥斩只欲置对手死地。剑讲修形神,刀只腾杀气。而我……”他自嘲,“向来只知杀,不知生。”
我望他眼中冷然,飞鸿楼那晚在捕捉到他身影前,我就莫名地觉得他该是用刀的。
“那柳兄要我何日出刀?”我笑笑,“记得把定金先付了。”
“什么定金?”
“刀手不做白活,齐喑堂出刀的底价是一千两,抽给刀手的报酬按资历和风险递增,我在齐喑堂近八年,第一次出刀在六年前,于是底价六千两。”我悠悠望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考虑这次要死的人,我要这个数。”
“你倒是会趁火打劫。”他笑笑,并不见恼,“钱袋扔在朱颜阁了,我何来一万两给你。”
“柳兄会错意了,青夕要的是黄金百万。”我淡淡道。
黄金百万两,这是杀人的顶价。两年前三大盟以此额联名悬赏柳拓心,剑盟又暗中委托九死盟。他们提的报酬也是这个价,但最后对象死不见尸,报酬减半。
“你要那么多钱何用?”他皱眉,终于不当我玩笑。
“安身立命。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原本飞鸿楼是我最后一单生意,洛惜鸣说,那以后我年年都可以去看雪。”我声音有些黯然,“现在柳兄要下单,青夕想赚够一辈子的钱,金盆洗手,从此安稳度日。”
人命本不应以金钱衡量,但若真出手,死去之人的性命,确实值这个价。
既然付不起,大家忘却前尘,相安无事地活着岂不圆满。
“我若说我付不起,你就不出刀是吗。”柳寒衣停下脚步,缓缓侧过身。
我不出声,只作默认。
“你其实根本不缺钱。”他声音冷静。
我默认。
“出刀或者死在这里,你如何选?”
我仰头正对上他,那双冷锐惊绝的眼里没有寒意,只是淡淡的凉,如同久年未出鞘的长刀等在黑暗中,只能感知自己的寂寞和冷凉。
我沉默。
“我看错你了。”他转开眼睛,喃喃道,“你原来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人,又有何用。”
他高看我了,我自然是怕死的。我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
“柳兄请三思。柳兄才绝无双,齐喑堂亦非泛泛之辈,两方相拼唯有鱼死网破。”我说,“洛堂主向来是奉命行事,柳兄若有亲友丧于他手,事情也并非因他而起。造化弄人,人死不能复生,何苦执着于此。”
话说至此,已是极限。我从不奢望三言两语能动摇他这样的人,本应该虚与委蛇到最后,但几日交谊让我抱了微渺的希望。在此一赌,能少流的血,还是不要流。
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带嘲弄。
“你懂什么仇怨?洛惜鸣推你入死地,对你无情无义,青夕还着急为他开脱,好一个情深意重。”他语中带刻意的恶毒,“可怜青夕冰雪聪明,说到底还是又痴又笨……”
若说痴,倒是他更执着。
“柳兄,为何要杀洛惜鸣?”我吁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是因为恨罢。”
我清楚地记得他眼中决绝,透过一片杀气,他的眼底有愤怒,有仇恨。
恨,是因为有人死了。那仇恨无可挽回,因为死者无以复生。
他不答,握剑的手力道紧了三分。我迅速回神,言谈间我们步行的速度慢了下来,周围、官车华轿少了,更多是步行人,两旁多出些卖珠花糖人的商贩,应该将近北市。而在前方斜角,有一个妇人望了我们,急急地走过来,她身上衣衫缟素,惨白的风衣已染尘埃。妇人沧桑憔悴,步子却迈得急,她身后婢女慌忙跟上,脸色亦是忧心。
柳寒衣剑不离手,却没有多余的戒备。我望一眼女子,她年龄不过三十,然额角云鬓已有雪丝,额发遮掩下,犹可见额头伤痕。
“朱夫人,今日又有何事?”柳寒衣问得淡然。
朱氏姿色平平,至多算容貌清秀,此刻家中横遭变故,连日忧伤憔悴,更显消瘦。然她眉眼间有一种坚决之气,仿佛是这口气撑住了这具摇摇欲坠的身躯,拖着她驻留此地。
“柳大侠,今日亦为小女子上次相托之事。这位姑娘……”朱氏欠身,略略打量我。柳寒衣没有移步的意思,此处市井嘈杂,他大概无意久谈。
“同路人,不用避讳。”他说。
朱氏神色惨然,顾不得人多眼杂,只是悲愤道:“郭翎不死,亡夫地下难安。他……死得太惨……众目睽睽,何来王法!小女恨不得手刃恶贼,可惜无能,但久闻大侠匡扶正义,除暴安良,小女子恳请请大侠应允,替夫报仇!”
她这么说时声色具泣,双膝一软近乎跪下,婢女惊呼着“夫人!”,赶忙扶住她,匆忙间婢女怀里的包袱落下,包袱散开衣角,露出的皆是珠翠金银。我暗暗叹息,朱氏大约真是打算倾家荡产重金请柳寒衣出手了。
此处当街,朱氏一跪迅速引人围观,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渐起。我望一眼柳寒衣,此情此景,他也是淡然过了头。
“朱夫人,我们移步再说。”
朱氏蜡黄的脸上终于露一丝喜色,柳寒衣向偏僻处走去。婢女一手扶了朱氏,一手拾了地上的包袱,犹豫着要不要递上来。片刻间我与他已经走过,婢女只得搀扶朱氏跟来。
他走的是一条我未见过的路,偏离正道避开人群,疏疏小径不知何往。我只跟随他款款而行,身后朱氏亦不多言。
柳寒衣止步,四周已经无人。此处是条窄巷,一段曲曲弯弯可以通到来路,另一端幽径深深却看不到头。
“小女日日到郭府讨说法,但恶贼闭门不出,只听说五日后他会去冬陵赴丧会……”朱氏一止步,便切切道。她毕竟是外行,还不知自己千辛万苦打探的消息皆是幌子。
“所以你今日在此处堵我?”柳寒衣回身。
“大侠,夫人醒后第二日起,天天傍晚都在这里等。”婢女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夫人何苦为难自己,这样日日等候,只会先累垮了自己。”我缓缓道。
“不会垮……我要看着那恶贼下地狱,挖他的血肉,剔他的骨头,在那之前,总有一口气……”她声音凄楚中带狠绝。
我望向朱氏,她纤弱憔悴的脸浸了憎恨,竟有几分狰狞慑人。
仇恨的羔羊,亦是会咬人的。
“夫人,他当真是日日闭门不出?”我转念一问。
朱氏不答,只是颔首。我与柳寒衣目光一接,又问道:“偌大一个万银楼此刻负于郭翎一身,他可有访客?”
“其他商会有人在白天来,那恶贼都不见。我晚上撑不住,请家里仆役守在门口,也未见他出来。”
“夫人可分辨得出万银楼的人?分店的掌柜,管事这些人可曾得见?”柳寒衣忽然问。
“……似乎……未有。”朱氏眉头一蹙,为难道,“然小女一向身居家宅,对商会的事情并不熟悉。商会人中,我也只识得天字票行与金鸾行的行主……那份丧会的赴会帖也是天字票行偷偷传与我……”
我抬眼。天字票行替郭翎传伪书,必是倒向了万银楼。西陵钱庄垮台,天字票行倒戈,如此形势,南方商会格局已经初见端倪。商会中有可能与万银楼分庭抗礼的唯余金鸾行,然金鸾行主营现货,钱票生意并不发达,不知言行主下一步打算的是合还是争。
“两日前言姑娘也到过郭府,同我一起吃了闭门羹。”朱氏低头,“她还劝慰我,请我改日到言府坐,倒是个念旧情的人……”
“言笑嫣?”我心中一凛,“她如何没由来地说这一句?”
“言姑娘与亡夫有几分来往,也到家府坐过。她知我在寻郭翎讨说法,道她在言府附近见过郭府的总管,改日遇见了便为我截住。”朱氏摇头,“今日她方才来了信请我去府上坐,说是有了消息。也托她的福,我平日都是晚半个时辰出门,否则今日就难遇到柳大侠了。”
言笑嫣容姿绝色,平日鲜在商会露脸,她出面便是一身翩翩公子装,直奔事处行必要之举,从不过问闲事。
我无声地笑笑,言行主到底是坐不住了,行事也是一贯的低调迅捷。
“柳某已知情,朱夫人现在请去。”柳寒衣道。
“……大侠可是应了?”朱氏一喜,憔悴的脸色释然半分,总算有了皮肤的血色。
婢女伶俐地将一包金银珠翠递上,见柳寒衣不接,她也不收回。
“小女子知大侠高风亮节,不慕钱财,但还请大侠收下,聊表谢意。”朱氏坚决道。
“朱夫人,你当时为何找到我?”柳寒衣依旧不接。
“当日我寻郭翎报仇无门,恰好遇到柳大侠的线人,柳寒衣柳大侠的侠名街坊尽知,小女子亦敬佩仰慕……”
“那朱夫人可知,朱有聪死时我亦在场。”
朱氏脸色霎时青白。
“我在场,而且我没有拦。”柳寒衣看着她脸色愈发惨白,话中凉薄不改,“所以朱夫人不必再称我大侠。”
朱氏神情呆滞,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扶弱济贫的事情我不会做,但恶人我早打算杀。”柳寒衣平稳道,“朱夫人若不放心,银两我收下,首饰还请收回。如此便是规规矩矩的买凶杀人,收人钱财,事情定会办妥,请夫人放心。”
朱氏紧咬下唇,血珠自她齿下渗出。她忽地狠狠抓过婢女手中包袱,往柳寒衣怀里死死推去,用下的劲似要将他推倒,但柳寒衣纹丝不动,只有她踉跄后退一步。
“夫人!”婢女急忙扶住她。
“首饰还请夫人收……”
“小女谢过大侠。”朱氏声音嘶哑,话语一字一顿是从齿间咬出。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婢女追着扶上她,朱氏剧烈地咳着,声音远远地,像破了洞的风箱,滴血沥心。
“看到她的眼神了……”我叹道,“她若能用刀,会将你也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