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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丸般的白光霍然凝定了,白狮足踏女墙,停在城上低低嘶吼。白狮上的女子手指勾起了银弓之弦,却停在了那里,湛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白玉假面后的真容。半晌,终于迟疑着,开口询问:“你是谁?你似乎早就料到了我要来?还知道我的教名是沙曼华?……你又怎么知道无色之箭?”
“我是敦煌城主,”眼睛里有深深的冷笑,他收起了剑,定定看着那个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教王会派你来:魔教在中原遭到朝野围剿、昔日盟友南疆拜月教袖手旁观,形势危急。而你们无法穿过敦煌去中原支援,连五明子都铩羽而归,总坛不得不派遣出三圣女了吧?”
顿了顿,公子舒夜继续冷笑:“而‘日月星’三圣女中,日圣女苏萨珊为波斯长公主,入教之时便发誓永远守护明教总坛;月圣女梅霓雅尚在回纥担任国教教母;那么这次来的、也只能是最年轻的星圣女沙曼华了。何况,三圣女中,也只有你在武学上造诣最高。”
“……”白狮上的女子显然愣住了,不料这个人对教内了如指掌,“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情,远多于你想象。”公子舒夜微笑起来,冷然回答,“我知道所有初际、中际和后际里发生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知道。”
“胡说,只有明尊才有如此力量。”沙曼华反驳,忽然微微诧异,“初际、中际和后际?咦,你也知道二宗三际、也懂我们明教的教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公子舒夜。”城头上的白衣公子再度回答,“敦煌城主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白狮上的女子微微沉吟,忽然觉得额角一跳,脑子里隐约开始疼痛。终于摇了摇头:“慈父派我东去中原,接替那儿死去的萧云鹤教主。他告诉我:敦煌城主是亵渎践踏明尊的恶人,而我,需用无色之箭将敦煌击破、东去中原,拯救那些被皇帝和正教围攻的教民。你为何非要与我明教为敌?”
“如果我不与你们魔教为敌、难道就放任你们东去流毒中原?让你们把更多的无辜孩子变成修罗场里的杀手,把更多无知的百姓变成子民?”公子舒夜长声大笑,眼里霍然有了极怒的意味,抬剑遥指城中火刑架上的焦尸,“魔教还要害多少人?我恨不得把所有魔教教徒放到火上烤!包括你那个‘慈父’!”
“恶徒!”沙曼华眉头一蹙,手中无形之箭激射而出。
箭气将公子舒夜脸上的白玉面具一裂为七,然而他却动也不动。在面具迸裂的一刹那、他碧色的眼睛直视着银弓的沙曼华,一瞬不瞬,仿佛想抓住女子脸上那一刻的每一个神色。
然而,在面具乍然裂开的刹那,星圣女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有凝神运气时的专注神色。白狮继续嘶吼着在城头跳跃,狮子上的女子弯弓放箭,无数气劲凌厉地呼啸而来,将他包围。而那一瞬间他仿佛失了神,站在风暴的核心里,居然连剑都忘了拔。
“公子!”城下那么多人里只有霍青雷看得出无形箭气的厉害,脱口惊呼,“拔剑!”
箭势尚未及身,然而箭风似乎将身侧的酷热空气都凝固成冰,千百道利气直刺周身,然而远远凝望那个飞跃于城头发箭的女子身影,公子舒夜只觉霍然有一支冰箭洞穿了他的心肺。那样无动于衷的、漠然凝神的脸——
竟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在敦煌等待了十年,而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城下的霍青雷急促地惊叫, “快拔剑!” “公子拔剑!” 将军的焦急感染了身侧士兵,所有城下的人一起惊呼,声音响彻了大漠,“公子拔剑!” 在四围利气逼射过来的最后一刹那,他忽然一声长啸,承影剑如同闪电腾起在城头。
七十四剑——她射了七十四箭,他便封了七十四剑,将每一缕箭气截断。她射箭之时,用了八种气劲,他便用了八种剑法将其一一击溃。那一袭白衣穿行在城头的漫天箭气里,腾挪之间犹如疾风闪电,居然丝毫没有伤到分毫。
最终,白狮停住了,不停地低吼,而白狮背上的女子控弦不发,震惊地望着他:“从来没有人能接的住我的箭。你究竟是谁?”她惊讶之极:“居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剑法!”
“哈哈哈哈……看来你记性不好,眼力倒是不差。”公子舒夜忽然间大笑起来,看着远处沙曼华震惊的脸,冷睨,“你可猜得出我是哪一派?”
沙曼华蹙眉沉思,久久不答,忽然间收起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式。那一箭不比前面一轮密雨般的急射,动作极缓、气息绵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女子空空两手中居然隐约凝聚出了一道淡淡的银色!
那一箭射来,无形无质、公子舒夜却听得到黄沙被一粒粒击穿的声音——在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城头十丈内所有的风沙都静止了。
月冰疾风箭?!无色之箭的最高境界!
公子舒夜猛然对着城下军士民众大喊:“退开!退开十丈!”
在霍青雷带领军队后撤的那一瞬间,他再度挥剑——用尽了全力,顾不上任何流派的花俏剑法,只发出了一剑!剑芒从剑尖吞吐而出、承影在他掌心发出久违的可怖怒吼,仿佛要辟开天地间的一切——而那一剑只是辟在沙尘凝定的虚空里。
轰然的白光从敦煌城头腾起,扩散,黄沙一瞬间飞溅开来,射向城下,那被箭气拦截的一粒粒细小砂子、居然仿佛一支支利箭,将那些正在退开的军士刺出满脸的血来!
白狮上的少女颓然松手,那一箭似乎耗尽了她的真气,她低头微微喘息,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狮也仿佛被那一箭的反挫之力所逼,往后倒退了几步,几乎从城头跌落。
那一边趁着城中这一刻的混乱,长老妙水已经带着那十几名教徒突围,穿过了东门奔入沙漠。此刻喘了口气,老妇抽空回顾城头战况,却也是一惊——一个照面、便已经拼得你死我活了么?而星圣女…居然处于下风?
明教内武学第一的星圣女沙曼华,居然出尽全力也无法击败那个敦煌城主?教王的担忧终于成真了:明教里,居然没有人能对付那个修罗场里叛出的小子!
难道,真的要向远在回纥的月圣女梅霓雅请求支援?
“铁马冰河?你用的内功心法是铁马冰河!”白狮上的沙曼华静默半晌,忽然脱口惊呼——在这样竭尽全力的交手一击中,任何人都无法隐瞒自己最本源的武学,然而、眼前这个敦煌城主使出的却居然是……!湛蓝色的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光,她怔怔看着城头持剑迎风的男子:“这是我们明教圣火令上的秘典!你怎么可能会?你、你难道是……”
“是啊,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公子舒夜忽然一笑,转腕收剑,“十年前。”
“修罗场?”那三个字让沙曼华忽然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脑后,喃喃,“大光明宫总坛里的修罗场?十年前……昆仑?”
“是。昆仑雪域。大光明宫。修罗场。”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和墨香离开那里后,一别十年,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见星圣女沙曼华。”
沙曼华看着他的笑容、隐约间居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只觉脑中三根金针蓦然直刺进来、一下子扎入了内心最深处。她陡然觉得窒息,用手按着后脑,感觉到秀发下血脉的搏动,眼神也开始有些动摇:“你、你说你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公子舒夜又是一笑,眼色深沉,看着白狮上的女子苦痛地用手按着头颅,齿间透出微微的冷气:“真是可怜……是被金针封了脑么?你的慈父真是慈爱啊。”
因为剧痛,沙曼华的手在脑后摸索、按住了那三粒冷冷的坚硬金属——沿着发际中缝,百汇穴、玉枕穴、扶风穴上依次钉着三根长针,隐藏在秀发之下,赫然可怖。
那是她一切记忆的开始之处——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头上便有这样的三根长针,将所有一切死死钉在空无的记忆里。少女时起,梳头的时候、象牙梳子就经常磕断在发下的钉子上,她曾对镜摸着发隙低呼,然而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年前……我应该才十六岁。我不记得那之前的事情。”她喃喃低语,头痛欲裂,“我认识你么?……在昆仑雪山的明教总坛?修罗场……修罗场。那可是教中培养杀手的地方啊!你、你难道是我教杀手?……可我为什么不认识你……”
“你大约已经不认得我了——可你的弓箭必然还认得我。”公子舒夜忽地笑起来,手臂一震、雪熊皮大氅无声落地,他回手点在自己的胸口正中,“你曾经一箭把我钉死在‘乐园’后山的绝壁之上——忘了么?”
手指点落的时候,衣襟散开。坚实如玉的胸口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褐色伤疤!
“呀!”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猛然受到强烈刺激,沙曼华脱口惊叫起来,手中的银弓跌落在城墙上,“啊……这是、这是,你!……啊啊啊!”
她忽然再也无法抑止地抱着头颅惊呼起来,片刻前那种飘逸淡定的风度荡然无存。
“飞光!飞光!”城下的长老妙水眼见城头形势不妙,此刻在城下断然开口,呼唤那只白狮,“快带圣女回来!”
被主人的失态惊吓,白狮一听到长老的召唤便一跃而下,如疾风闪电一样、掠回了城外,和那些明教教徒汇合。一行黄尘向着西方滚滚而去。
公子舒夜没有动,也制止了手下军队出城拦截,就让那一行人绝尘远去。
“墨香,如你所料、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望着消失在大漠里的明教人马,敦煌城主喃喃低呼着一个伙伴的名字,嘴角含着冷笑,“从修罗场里逃出的那一天,你就和我说:只要我扼守敦煌、抵制明教,终究有一天会再见到她。”
三、莺巢
白光笼罩城头的一瞬间,城下的百姓和军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了城头魔教女子最后失声的惊呼,然后听得大批明教教徒呼啸远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城主击败了魔教——然而这次十几名明教教徒从大摊祭祀上被救走,却是无可辩驳的。
公子舒夜执掌敦煌近十年,铁腕雷霆之下、还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事情发生。
片刻之后,公子舒夜从城头缓步走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霍青雷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了没有问,只是一挥手,带领神武军随着公子回营。
北方袭来的冷风还在城中绞动,卷起黄沙万千。敦煌城里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双眼睛随着白衣公子的身形移动。方才欢腾的气氛转瞬消失,所有客商、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缩着躲回了房中,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城主在受挫后会爆发出可怕的怒气。
连自幼就跟随公子舒夜的霍青雷都有些忐忑。然而,公子舒夜脸上似依旧带了一个面具,只是毫无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壁辉煌的府邸,一路没有说一句话。
“绿姬还没回来么?”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间,公子舒夜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霍青雷一惊,脱口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立刻派人去找她回来!”
“不用。”公子舒夜忽地一笑,“由她。还能跑出我手心去?”
“是。”霍青雷听得那般语气,微微觉得有些胆寒,想了半天,终于道,“公子莫要责怪她……她或许是…或许是在府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去……”
“哈哈。”公子舒夜忽然大笑,吓了下属一跳。他在朱门前霍然回头,失声笑:“老雷,不要担心,我不会对她如何——你不用吞吞吐吐地为她求情。”顿了顿,抬手抚摩着朱门上镏金的兽头,敦煌城主深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我知道你喜欢绿姬。或许,等这次事情过去后,我可以把她赐给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黝黑的脸居然也红了一下,立刻跪下,“多谢城主。”
“不要高兴的太早。”公子舒夜抬手推开了大门,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那个女人,也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霍青雷讷讷不知所对——他是看着绿姬长大的。那时候他不过是老城主的一个门客的孩子,而绿姬是府里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一个女奴,入府的时候不过八岁。她善良温柔、聪明伶俐,才半年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