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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第5期 … 每期一星
田肖霞
他们对我说:你不过是尘埃。
我回答道:我是尘埃,但我能在天空中自由飞翔。
走到公寓门口,我看了看表,从车站到家花了十分钟。平时的记录是十五分钟,不管你是否承认,数字有时确实能说明很多问题。
电梯十点半就关闭了。当然,我付的房租不多,也不能奢望在半夜回来还有电梯管理员守候。我只好爬楼梯了,去我那位于十二楼的一室一厅。
当我终于平安抵达自己的安乐窝时,却发现门口和平时不太一样。有着“欢迎回家”字样的擦鞋垫和土里土气的棕红色铁门依然故我,只是门前多了什么。如果用我被工作狂轰乱炸后幸存的思维能力来表述的话,那是一名年轻男子,打着一丝不苟的斜纹领带,手提黑得呈现不祥之感的考克箱,正对我报以微笑。
“你不觉得请陌生人进屋是一种不慎重的行为吗?”男子在沙发上坐定后,似乎很随意地问我。
“你不是说有事要谈吗?”我递过一杯水,在他对面叠起三个坐垫盘膝坐下,“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
他笑了。我很少看到这种和孩子一样透明的笑容,这才注意到,对方有一双奇特的眼睛,清澈得好像全无一点心机,却又不时闪过一丝狡黠。堪称商业资本,我困倦地想。
来客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此刻,如果有撒旦在耳边问我有何愿望,我肯定会选择大睡一场。名片上的字在脑海中列队走过,但我无法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几乎睡了过去,直到一个声音叩击着我迟钝的意识……
“你一定听说过有关我们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如果你同意,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工作,这是第一期的酬金。”
我看见一个信封被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厘米厚的纸币该有多少张呢?我想了一会儿,仍然不得要领。我没有动信封,只呆呆注视男子的脸,他正像电影中的撒旦那样优雅而不无神秘地一笑。接着,我听见自己如同被催眠的声音:“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而是我们。”男子纠正道,“只是想请你做一些心理方面的实验,你知道,我们是干这一行的。”
我再看了一眼名片,这回看清了,没错,他们是干这一行的。就像过去时代的象征是苹果和微软,他们的白色标志在这个世纪的每一个角落闪动着光芒。他们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人工智能,用方便舒适掏空人们的钱袋。不过,我仍然不明白,什么实验会这么值钱,而且,为什么这个馅饼居然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脑袋上?
对方好像读出我的思维般说道:“你是电脑从十万人的资料中选出来的。毕业于计算机专科学校,二十五岁,未婚,从事信息调查工作有三年,之前靠为商业期刊写广告文章为生。个性属于理智型,业余爱好是登山……还要我再往下说吗?”
简直像一篇拙劣的征婚广告。我叹了口气,直视他奇异的双眸:“能说明一下是什么样的实验吗?”
“是非常简单的实验,”男子含笑答道,“你只要睡一觉就可以了。”
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只要睡一觉就可以了。十二小时的睡眠换取一百张崭新的一百元,我不知道换了你是否愿意。反正我是抱定了鸟为食亡的决心,即便知道前面只是个外观漂亮的陷阱,本质上与这个世界上其它形形色色的陷阱并无不同,而且掉下去很可能会摔断脖子,我仍然百分之百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还以为自己英勇得很。
睁眼醒来时,首先看到灯光。陌生的乳白色灯柔和明亮,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我的头顶。我努力回忆自己身在何方。显然,这里不是我的家。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觉得冰冷的气息在皮肤表面蔓延开来,而当我发现一个人影正默默低头注视着我时,冰冷就变成了恐惧。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解剖台上的青蛙那样瞪着他看。
认出是那个目光清澈的男子时,我多少松了口气,记忆也才一点点回到我的脑中。但我觉得疲倦不堪,也许是因为睡得太久的缘故。
“结束了?”我慢慢坐起身来。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请协助我们继续第二期的工作,”他顿了一下,“你为什么不问实验的目的?”
“如果我问,你会据实回答吗?”
“我想不会。”
“我也这么想。”
回到家,门前站着老克。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他扶住我的肩仔细看着我。
“你的脸色很不好,病了?”
“没事,有点累。”
开门进去后,老克一眼就看见了茶几上的一叠纸币。他没说话,到厨房倒了两杯水。
“冰箱是空的。你还没吃饭吧?”
我的胃忽然如梦初醒地发出抗议的咕噜声。“我记得上一次吃饭是在昨天中午十二点钟,离现在正好二十四小时,”我歪在沙发上无力地笑了笑,“放心,二十四小时饿不死人的。”
吃过老克做的美味的炒饭,我尽可能客观地把昨晚到今天的事讲了一遍。简直是天方夜谭,讲述的时候连我也不由得这样想。但书本《天方夜谭》的奇妙之处,在于善良勇敢的人必然会最终得到幸福。要是这一切真的是天方夜谭就好了。
他沉思了很久,脸上既无笑容,也没有不快的痕迹,说:“我只有一条小小的忠告。”
“请讲。”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眼睛里有种很让人感动的神情:“以后别再让陌生人进屋。”
我做了噩梦。
梦中出现了我自己。两个自己。就像面对镜子却发现镜子里的人影开口说话。另一个我冷笑着伸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左手,手背上有登山留下的伤痕,那只手笔直向前伸,有什么在空气中破裂开来,啪的一声。
我发现破裂的是我自身。我像镜子一样应声而碎,面孔和四肢纷纷下落。我在崩溃成无数碎片时真切地看见另一个我的笑容。她笑起来像我一样在左颊漾起一个酒窝。
我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我的本职工作是将调查员取得的数据资料在电脑中汇总分析,并不是特别有趣的工作,薪水也不很高。除了特别忙碌的一些日子之外,基本上闲得百无聊赖。这种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溜出来在街上走。
就像今天。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满街阳光的味道,我悠闲地坐在路边露天咖啡店的圈椅里眯着眼看过往的男男女女。
我没告诉老克我还要参加第二期的实验。这样做也许不对,但我仍然觉得不告诉他比较好。打斜纹领带的那小子说错了,我的个性并非冷静,而是冷漠。一点儿冷漠,一点儿温情,还加上几分疯狂,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也在这儿喝咖啡。他长得苍白纤瘦,漠然注视眼前的城市风景。我觉得自己曾在某处见过他,或许仅仅是我的错觉。像这样的男孩子的身影常在我的学生时代的场景中徘徊,那是过去的时代,那时我们年轻,满怀憧憬,为电脑程序的魔力而激动不已,认定自己必将有能力改变人类的生活。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了。
我像老年人一样沉溺于自己的思绪。待我转头向街头瞥去时,蓦然见到那位喝咖啡的男孩已经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倒在地上。我发誓,他千真万确是自己撞上去的。
目睹那场事故以后我一直情绪低落。那不是你的错,老克说,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自杀,你只是正好在那样的时间位于那样的场所见到那样的事情。看到死亡绝不是愉快的事,可是你应该振作起来。
这自然是正论。但世界并非总在理论的轨道上运行。我仍然满脸末日表情去上班,同事讲笑话时都有意地避开我。
休息日我又到他们那儿去了。上次来时没注意,大厦真是气派不凡,与我住的陈旧公寓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的工作报酬甚至更丰厚一些,内容与上次不同。我也因而明白了这世上还真有噩梦成真这回事。
我闭着双眼躺在一张像手术台的床上。床是用光滑的金属做的,但出奇的舒适,流线型的表面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我的身体。惟独金属冰凉的质感让人有一丝不安。
床缓缓地滑动起来,平稳无声,即使闭着眼,我也感觉到自己在缓缓移向某个黑暗的场所。终于,眼睑上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光亮。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这黑暗是如此彻底,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在我身旁凝滞成可怕的虚无。简直就像宇宙最深处那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看不见自己——当然看不见的。这样一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溶化在黑暗中。为了确认自身的存在,我想抬起手,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人会有许多奇怪的念头。当我明白自己如同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标本一样定格在黑暗中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已经死了。存在于这里的只是我的意识而已。哦,原来死就是这么回事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语。我甚至还微笑了一下。然而众所周知,微笑是活人的专利。所以我马上又恍然大悟:我并没有死。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并不是通常那种振动空气的声波,我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它仅仅存在于我的脑中。声音说:你除了这些无聊念头,就不能想点别的吗?这种腔调我很熟悉,我本人就常这么损老克。更要命的是,这个声音既不悦耳也不难听,正是我的语音。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
我沉默了一秒钟。“如果你是我,那么我是谁?”
“你是我。”
“究竟谁是谁啊?”
“很简单,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声音轻轻地笑起来,“我拥有你的一切:智力,性格,还有回忆。连同你意识不到的,不愿想起的,我都替你记得清清楚楚。”
“这好像不太好玩。”我注视着黑暗尽可能淡淡地说。胃里好像顶了一块石头,这种情绪人们通常称之为自我厌恶。
“或许不好玩,只是有点奇妙,”声音说,“我是更高级的你。你的坏毛病我统统没有。你有过理想,却只是一天天虚度;你喜欢山,但又不肯远离城市;你从不正视自己的情感,对老克总是若即若离,这样下去你肯定会失去他。总而言之,你是个失败的存在。”
“那又怎样?”
“反正与我无关。我只关注人类的生存本身。”
这样的话我也曾经说过,我在心里自言自语。
“但你没有去做,不是吗?”声音接口道。自己的思维被人偷窃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还有这样一个家伙在脑袋里喋喋不休。当然,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我还想更多地了解你。”声音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
“为了成长。”这句话后,一切又回归于寂静。
我开始陷入到自己的回忆之中。往事像潮水般涌来,很快淹没了我,使我几乎无法呼吸,那里面有快乐,也有忧伤,还有我不愿想起的一些人和事。我在记忆围成的迷宫中行走,哪儿都没有通向现实的出口。我能感觉到那个自称是我的幽灵就蛰伏在侧,屏息注视着我和我所有的过去。
我渐渐感觉到一种类似窒息的痛苦,人不可能在“过去”的漩涡中生存。这样下去,“现在”必将会像梦中的我那般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灯亮了。
有人从我头上取下造型精巧的电极。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活动一下麻木的身体。一抬头,正遇见那双清澈的眼眸,眼的主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这种眼神我并不陌生,老克常这样盯着我看,那意思是:我真不明白你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那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到他们那里去工作。家里的书桌抽屉渐渐成为纸币的存放空间,我也懒得去配锁。要是老克看到,一定吓得脸色煞白,以为我抢劫了银行。
这实在是一种疯狂的行为,或许我已经疯了。但是,面对不带一丝矫饰的自己,面对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过去,是痛苦,也是狂欢。另一个我如同精神吗啡那样吸引着我。我在现实与虚幻中穿梭,脸色日渐苍白,眼神也变得空虚。老克说,你一定是生病了。
后来有一天,他们中的那个人邀我去喝茶。
我们坐在我常去的露天咖啡座,在黑咖啡的香气中随意地聊着天。
“你一点儿也不像科学家。”我笑道。
“我确实是事务人员。”他说,“有人搞研究,就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