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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就是不明白,自己辅佐幼主主掌国事四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问也没有做下什么擅权误国的坏事,为什么就成了大汉最大的奸佞?各地州郡的士人说自己有十恶,首恶就是废黜少帝,可废黜少帝的事是公卿百官一起干的,而且当时太傅袁隗还参隶尚书事主掌国事。现在太傅袁隗没罪,公卿百官也没罪,这罪责突然就成了我一个的了。这世上有极度无耻的人,但董卓没有想到这世上有这么多极度无耻的人。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进京,没有主掌国事,自己还会是大汉国的奸佞吗?董卓认为自己的下场好不了那处。不要说当初自己周旋于洛阳数个权势之间,得了个两面三刀的罪名,就是凭自己手上的军队,士人也会把自己打倒在地,势必要杀之而后快。看看士人对骠骑大将军的态度就知道。骠骑大将军在他们的眼里就是大汉国最大的隐患,认为此人不杀就不能保住大汉社稷。董卓想想就不寒而栗。武人难道当真就比士人矮一截?这江山是武人打下来的,为什么最后反而要跪倒在这些士人面前,任由这些士人践踏凌辱?
众口铄金的道理董卓明白,这次如果不把这些士人彻底击败,自己将永远遗臭万年。你们说我董卓乱政,说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这次就要把这天地倒过来,我要让你们这些士人遗臭万年。举兵叛乱的不是我,乱政祸国的也不是我。该谁的罪名就该谁承担。
董卓决定迁都。
当董卓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李儒和田仪时,遭到了两人一致的反对。
李儒说,此时迁都,对社稷的破坏显而易见。长安自赤眉火烧之后,宫室尽毁,两百年来也没能重建。如果迁都长安,不但要耗费大量的钱财修建宫室,还要重建大大小小的府衙。这对今日的大汉国来说根本无力承受。大人要想击败士人,扬名青史,首先是要完全控制权柄,其次是要治理好国家。迁都之举,却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则大人有损毁社稷的罪名,二则此举更加坐实了士人对大人的诬陷,三则激起了众怒。叛乱州郡会更多,而骠骑大将军也会毁弃承诺,倾尽全力南下阻止大人迁都。洛阳如果被攻陷,大人即使占据了关中之险,但权柄又有多大?实际控制的州郡又有几个?还奢谈什么治理天下?
“大人迁都,于国于己没有任何好处,相反,正中了士人的诡计。从此大人权柄尽失,罪恶滔天,当真要遗臭万年了。”
田仪也说道,大人迁都,无非是想利用关中之险阻击叛军于潼关之外,利用西凉的根基继续把持权柄。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大人还想利用迁都洗劫关东,获得大量财物。但正如长笙所言,大人会因此犯下毁国之罪,成为举国之贼。大人偏安一隅,要权柄没有权柄,要财物没有财物,会活活憋死在关中。大人久经战事,谋略出众,怎会行此取死之计?叛军分散京畿四周,人心不齐,实力也不集中,我们完全可以软硬兼施,以联合骠骑大将军和分化叛军为主,以防御和攻击为辅,取胜叛军轻而易举,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洛阳虽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但大人只要击败叛军,就能迅速控制州郡,以手中权柄治理国家,振兴大汉。相反,长安虽有崤函谷之固,据山川之险,沃野千里,但只能偏守一隅,毫无做为,而且一旦洛阳失陷,关中被围,出路尽数断绝,那可就是一块死地了。”
“昔日高祖皇帝凭关中之利得天下,为什么到我这就不行了?”董卓不急不慢地问道。
李儒和田仪相视苦笑。
李儒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差距太大了,原因也太多。简单一点说吧,高祖皇帝时是打天下,大人现在是治天下,根本是两回事。”
迁都关系到社稷的兴亡,需要数年的准备,要仔细权衡得失。即使要迁,也要定下详细的策略,否则不仅仅是祸国之举,更是亡国之举。迁都长安,至少需要数百亿钱财,需要数年时间,宗庙、府衙、典籍哪一样能少?仅仅搬迁东观、云台等地的典籍文卷大概就要数月时间,我们来得及吗?做得到吗?
平叛之战要打应该在三月左右,也就是说,大人如果想在这短短两个多月内完成迁都,那不叫迁都,那叫浩劫,叫亡国。
西迁天子和朝廷,已经可以确保天子的安全,可以分化士人、削弱士人的权势,可以杜绝洛阳随时爆发内乱的隐忧,可以掌握平叛战场上的主动,也可以趁机聚敛财物为大军提供粮饷。甚至在形势极度不利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迅速回撤关中。总之,西迁天子和朝廷已经足够达到我们的所有目的,我们既能拥有西迁的所有好处,也能摆脱西迁的所有坏处,而大人既能搏得拱卫社稷的美名,也能占据击败士人平定叛乱的优势。
李儒哀求道:“大人,迁都之议万万不可,这不是饮鸠止渴之计,而是饮鸠即死之计。如果社稷倾覆,大人的权柄从何而来?大人一生的宏图大志又如何实现?”
董卓想了很长时间,最后非常疲惫地说道:“我也知道迁都不好,但我气啊,我心里这口气咽不下去啊。”
“洛阳的门阀士人四处造谣,说我要迁都,我这罪名算是背定了。我现在就算是西迁天子,但在他们的嘴里,和迁都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平叛打赢了,我继续执掌权柄,把天子和朝廷再迁回来,或许还有洗清罪名的机会。但我现在根本看不到打赢的可能,我更看不到回迁天子和朝廷的机会。这一去,我们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的形势你们也清楚,我们没钱,粮食也不多,十万大军没钱没粮怎么打仗?长安修建宫殿要钱,西迁天子和朝廷要钱。目前大军驻守关隘和城池还能对付,但一旦开仗我们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这西迁之计必须要立即开始。我们要把关东的每一个钱,每一粒粮食都收到库里来。理由是什么?西迁天子和朝廷需要这么做吗?只有迁都才是最好的理由。”
“我们能击败叛军吗?也许可以,他们毕竟兵力分散,各人心怀鬼胎,一盘散沙而已。但我们能控制所有的州郡吗?这显然不可能。他们是门阀世家,有成千上万的门生故吏,即使败了,他们还可以各自回到州郡继续和我们为敌。我们呢?我们有这么大的力量到各地去平叛吗?这显然也是不可能,最起码这几年不可能。我们无论打哪一个,其他地方都会支援,我们打不赢的。”
“士人的力量远远比我们强大,即使是袁隗一个人的实力,也比我董卓厉害。而且这些反叛的士人不是白痴,他们知道顺从我迟早都会死,所以分化也好,让他们自相残杀也好,最后他们都不会回到洛阳。除非我们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消灭所有的人。但这需要时间,我已经六十岁了,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要迁都,我要把他们逼得想不打都不行。大汉社稷倾覆在即,这些自以为是的大汉中流砥柱敢不舍命相救?”
“龙骧将军徐荣到洛阳的目的是什么?帮我们平叛吗?绝对不是。骠骑大将军帮我们平叛,等于是和大汉国的士人们公然决裂,等于给北疆的未来插上一把锋利的长剑,豹子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北疆这几年要想平安度过危机,最需要的就是门阀和士人的帮助。徐荣到洛阳来干什么?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想趁机杀掉我,由骠骑大将军来控制洛阳,稳定局面。杀掉我的办法有很多,可以和叛军里应外合攻陷洛阳,可以和洛阳的士人联手发动兵变。其次就是维持一个僵持局面,既阻止我攻击叛军,也阻止叛军攻击我,只要双方不打仗,大汉即使危机重重,北疆也不会出事。但时间一长,叛军的力量就会逐渐增加,而我的处境却越来越艰难,最后我们钱粮断绝,唯有西退长安而已。所以我要迁都,我要逼着豹子速速南下,我要逼着他和我联手,然后我们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攻击叛军,杀尽叛逆。”
李儒和田仪惊愣无语“如果骠骑大将军坚决不出兵,大人将如何应对?”田仪忐忑不安地问道。
“我就一把火把洛阳烧了。”董卓大笑起来,笑声凄凉而无奈,“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反正我已经背下了恶名,也不在乎多背几个,我把洛阳烧了,大家玉石俱焚。”
正月十五,相国董卓奏请天子,迁都长安。
同一天朝议上,董卓宣布了迁都具体事宜。众臣激烈反对,朝议一度陷入僵局。太傅袁隗闻讯之后,立刻抱病上朝,大骂董卓为祸国之奸臣。董卓不为所动,坚持己见。
董卓说,今世上有童谣,曰“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西头那个汉当然是指高祖皇帝立都长安,而东头那个汉肯定是指武帝皇帝立都洛阳。至于鹿走入长安,当然是指要迁都长安,以保无虞了。高祖皇帝建都长安,共历十一世,光武帝建都洛阳,到现在也是十一世了,从时间上来说,恰恰合适。
过去高祖皇帝和光武皇帝根据不同的情况分别建都于长安和洛阳,结果创下了不朽功绩,建下了大汉四百年基业。今大汉国纷乱多年,社稷飘摇,我们应该按照《石包谶》的说法,迁都长安,以上应天意,下顺民心,重振大汉。
司徒杨彪说:“迁都改制,是天下大事。殷代盘庚迁都毫邑,就曾引起了殷民的怨恨。光武皇帝之所以建都洛阳,是因为我大汉遭遇王莽之祸后,长安宫室被毁,纯属无奈之举。我大汉建都洛阳历时已久,百姓早已习惯,现在突然无缘无故地抛弃宗庙与先帝陵园迁都长安,肯定会惊动百姓,导致天下大乱。那《石包谶》不过是一本专谈妖邪的书,和国运怎么扯得上关系?一首童谣也能让大人决定迁都?大人到底是处理国事还是处理家事?”
太尉黄琬也劝道:“迁都容易,安天下就难了,请大人三思啊。”
董卓冷笑道:“我要是再三思,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接着他看看气得脸色发青的袁隗,不冷不热地讥嘲道,“太傅大人和诸位大人如果能平息叛乱,这迁都自然也就可以重新考虑。迁都时间紧,也就两个月时间,诸位可要抓紧。”
荀爽劝道:“大人即使要迁都,也要从长计议,两个月时间能搬迁什么?两个月时间天子的车驾能到长安就算不错了。”
董卓一字一句地说道:“搬不走的东西,就一把火烧了。”
众臣震骇,个个瞪着董卓,恨不得把他吃了。
天子诏书传告天下,京畿一片混乱,无论是公卿大臣还是普通百姓,都陷入了极度的繁忙和恐惧当中。
平乐观里的北军士兵奉董卓军令,全部出动,挨家挨户征收捐助。稍有不从者,当即以谋反罪诛杀。京中的皇亲国戚、门阀世家也全部遭到了洗劫,更有士兵冲进内室奸淫妇女,掳掠财物。西凉兵给这种事还取了个名字,美其名曰“搜牢”。虎贲校尉李傕奉命看守陵园,北军士兵在他的指挥下开始挖掘帝王陵墓盗取珍宝。
太傅大人袁隗回到府上,急召张范。
张范三十多岁,身材修长,英俊儒雅。他话不多,问候了一下袁隗的病情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听袁隗说话。
袁隗说:“公仪,你弟弟张承现在是伊阙都尉,驻守在伊阙关,你从那里出京,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河间国的解渎亭拜见长平公主。”
接着袁隗从怀里拿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皂囊,郑重地对张范说道:“公仪,你跪下,这是先帝遗诏。”
张范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地。
“公仪,你把这份先帝遗诏交给长平公主后,不要离开她,要一直陪着她,关键的时候你要给她拿主意。现在卢植先生和刘和都在公主身边,但卢植先生马上要去帮袁绍,而刘和也要到幽州去劝刘虞大人出兵南下。”袁隗说道,“我本来不想把你扯进来,但大汉社稷倾覆在即,你如果还不为国效力,那你念书读经干什么?你是前太尉张延之子,从不受辟为官,和朝廷又向来没有牵连,现在也只有你这种身份的人才能走出洛阳城。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吗?”
张范苦笑点头。此时此刻,也由不得他推辞了。张范接过皂囊,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然后恭恭敬敬地给袁隗磕了三个头。
“大人请多保重。”
袁隗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凄凉笑道:“我一直很喜欢你,过去我打算招你为婿,但你不答应,为此我一直都很遗憾。现在看来你是对的,如果今天你是我的女婿,这份先帝遗诏就送不出去了。今日一别,你我从此相见无期,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张范心里一酸,眼眶顿时就红了。
“我老了,不行了,我很快就要到九泉下和你父亲喝喝酒、下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