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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尔尼垂下肩膀,似乎很不满。
“老师不应该对学生的努力等闲视之。”
我很想说:我可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活。不过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的从长椅上站起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赛莲的声音很沮丧。
“你打算怎么办呢?”
“您别一副知道谜底就万事太平的表情。难道您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吗?”
“那么,你觉得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
“告发萨利耶里呀。”
“要怎么做呢?宫廷不用说,连法军、共济会都不会理我们。”
“那就向一般民众揭发……”
“我也很想揭发,问题是该用什么方法。如果我们到处发传单,说莫扎特是因为知道萨利耶里暗杀皇帝的真相,所以被杀人灭口,大家只会以为我们在无的放矢中伤他。谣传固然会因此扩大,还是不能达成告发的目的。”
“而且还要冒生命的危险呢。”彻尔尼补充了一句。
“没错。”
“好,我知道了。可是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一个人准备怎么做?”
“如果不能公开讨回公道,那么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让我心情舒畅。”
“你该不会为了复仇,不惜成为杀人犯吧?”
我回头,向在后方看着行道树慢慢踱步的彻尔尼说:“你劝劝她,别让她做傻事。”
“可是,老师,您不是常说可以趁年轻的时候多做做傻事吗?”彻尔尼两手插在口袋里,稍带反抗的说,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坦率。
“赛莲……你知道萨利耶里今年几岁吗?”彻尔尼以难得的认真态度问。
“大概五十五岁左右。”
“他已经五十九岁了。就算放过他。他也没有几年可活。”
“这种想法末免太迂腐了,我简直想问你今年几岁。”
赛莲咬住下唇,挥挥手说:“再会了,二位。明天的演奏会。好好表现哟。”
“等一下。杀人犯可不是光扫扫救济院就没事了喔。”
她不怀好意的笑一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莫扎特的女儿,背朝着我们走进夕阳中。
“你怎么不阻止她?”
彻尔尼摇摇头:“我才十八岁。萨利耶里老死以前。难道要我一直用锁链拴住她吗?”
“你可以说,叫她别弃你而去啊!”
“这种笑话不好笑。”
“我也这么认为。”
“老师,您又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我的信条是,不论什么情况下绝对不要去说服女人。全世界没有比这更白费工夫的事。”
“人到了三十八岁,就会讲这种话吗?”
“是三十七岁。”
走到皇宫尽头,我向右转进布鲁克街。
“您要去哪里?”
“去玛丽亚拯救街,到席卡奈达家里去找乐团用的衣服。”
“要我跟您一起去吗?”
“我一个人搬不动。”
我竖起耳朵,准备听他回话,可是他嘴闭得紧紧的,大概在想换工作的事吧。
失去主人的男爵宅邸,似乎也失去了豪华的气势。尽管家门口停着几部说不上豪华但相当漂亮的马车,透过窗户隐约也可看到屋内灯火通明,但建筑物本身仍显得疲乏无力。墙壁和柱子光华尽失,似乎只剩下枯犒残海我敲敲门环,空洞的声音在玄关回响。
“我觉得这栋房子好像几天内突然旧了许多。”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老师不肯买房子的理由。”
大门发出抗拒的声音,慢慢被打开。门后宣泄出灯光,还有沸腾的人声。
管家修兹端着蜡烛台出现眼前:“啊,原来是贝多芬先生。”
“怎么这么热闹?”
“主人过世以后,一大堆亲戚和债权人之类的跑来争夺财产。”
“每个家庭似乎都一样。”
“您说得没错。贝多芬先生也和我家主人有借贷关系吗?”
“你眼睛有问题是不是?说话也要看对象。就算有借贷关系。我也应该是借方。”
“看样子也是。不过,我的眼睛还没问题。”
“我想到席卡奈达那儿借一些戏服。”
“请稍候。”修兹正想进去拿钥匙,从他背后冒出一个人,像门板似的仵在那里。
“啊,贝多芬。”
萨利耶里那张训练有素的意大利脸挤出一个假笑。他手上拿着一个葡萄酒杯。
“演奏会就在明天了吧。我一定去捧场。”
去看我的笑话才是。
“你是彻尔尼吗?你向贝多芬学到很多东西吧。”
“嗯,特别是讽刺人的技巧,这是从其他老师那儿学不到的。”
我推推他的肩膀,对他保证说:“你已经尽得真传,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了。”
萨利耶里挤出另一个假笑,我们师徒也扯出一抹亲切的微笑,算是对他的特别优惠。
“萨利耶里老师,您也是来出席讨债大会的吗?”
宫廷乐长回头看看大厅,表情不变的哼哼鼻子说:“这栋房子可能会公开拍卖。当然。侧屋那边也要整理一下。至于那个地下室的酒,我收了。”
“这太过分了吧,主人席卡奈达还没死呢。”
我总算没说出我已经去救济院看过席卡奈达,他把那些酒许给了我。
“可是,那个侧屋总不能任它原封不动啊!谁来付房租呢?席卡奈达进了救济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还是先把家产换成钱财,存进银行比较划算。”
他把手上的酒杯举到眼前,说:“这就是酒窖中的酒,你也来一杯吧。”
“不。我还要准备明天的演奏会。”
“地下室至少有一千瓶葡萄酒,而且都是好酒,可惜有的已经开始发酸。葡萄酒可不是越陈越香的东西。唉,真可惜。”
不想再和自以为是的萨利耶里说话,我打断他:“那么,明天维也纳河畔剧院见。”
我内心咒骂不休,表面却殷勤有礼的向他告别。在音乐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没有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揍他一顿,就算最了不起的绅士风范了。
修兹手上拿着钥匙回来,带领我们穿过草地,来到与主要建筑物分开的侧屋。
夜晚的侧屋看来特别乖僻畏缩,孤独的站在角落。当然,没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摆明了拒绝与人世有任何牵扯。它溶入夜空,几乎让人以为它会随明晨的朝雾一起消失。
可是,大门仍如往昔一打就开,修兹也一如往常。站在玄关附近等我们把事情办完。
“刚才的那件事……”
“什么事?”
彻尔尼满脸不悦的看着我:“就是老师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家的事。”
“你想通了吗?”
“嗯,好像。”
“如果打算胡言乱语,开些无聊的玩笑,小心被我逐出师门。”
“那……我不说了。”
我们在二楼找到好几件燕尾服。彻尔尼开始寻思该如何搬回去。
“如果在这里开演奏会就省事了,”
“这里有个袋子,都塞进去吧。”
我把找到的麻布袋丢给他,手无意识的滑过成列的衣服,希望能再找到几件。
“老师,这样不够。剩下的只好去音乐工会那边想办法了。”
我停下手,开始思考:“卡尔,你帮我选几个萨利耶里没见过的人。”
“您是说从乐团中吗?”
“对,叫那几个人穿上这个。”
我顺手抽出吊在眼前衣架上的蓝色服装。
摇篮曲 第一章
演奏会预计下午一点半开场,两点演出。团员从上午就陆陆续续出现,参加排练。
我没有什么心情,随他们去练习。
我绝对不是一个做事半途而废的人。相反的,我经常过分执着,死不认输,有时固执得几近异常。姑且不论好坏,这样的性格造就了今天的我。
按照以往的习惯,不管乐团的表现多么令人绝望,我一定会指导他们练习到开演前的最后一刻。彻尔尼等知我甚深的学生,早就看穿其实我只是放心不下,在那儿硬撑场面。
但是,这次我们的立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换成彻尔尼在那儿一面弹琴,一面设法拉拔乐团,做出恰如其分的表现。
协奏曲中。乐团的演奏不能太突出,才能烘托出钢琴绚烂高超的技巧。所谓的协奏曲,就是独奏乐器和交响乐团间的竞赛,要在互相呼应中创造张力,呈现曲子的流转。
如果乐团表现欠佳。钢琴自然会受到影响。两者必须在对等的技巧和一致的诠释下演奏,才不会让良性竞争变成互扯后腿。
照理说,我这个作曲家兼指挥应该负责控制钢琴和乐团,但我却故意站在一旁看热闹。
剧院的代理总管班瑞德走进会场,看到我之后走过来。
“贝多芬老师,您这次怎么变成主张禁欲的斯多葛学派的信徒了?”班瑞德瞄一瞄舞台上的练习情况,再看看默不作声的我,非常意外的说。
“我想让弟子尝尝痛苦练习的滋味……我可是用心良苦啊!观众还算多吧?”
“外面队伍排得很长呢。”
我松了一口气。
“啊,老师的崇拜者也来了。”
我顺着班瑞德的视线,看到一个胖嘟嘟的少年站在后台入口旁。发现我没意思往前走,他紧张兮兮的走到我身旁。
“嗨,舒伯特。怎么了?”
“萨利耶里老师被法军逮捕了。”
他转头往后看,果然,有几个穿着军服的男子夹着表情僵硬的宫廷乐长,站在不远处。
“您是贝多芬先生?”一位军官大声用流利的德语问。他的肺活量之大,使乐团遽然停止演奏,“我是法军执政部的理诺丘中尉。我们逮捕了宫廷乐长安东尼奥·萨利耶里。”
“这种事,有必要特别来向我报告吗?”
“我们想传唤您问个话,已经准备好传票。”
“为什么要传唤我?”
“我们希望您能够交出金笛子。听舒伯特说,它在您手上。”
舒伯特戴着眼镜,大气都不敢喘地注视事情的发展。乐团团员的表情也差不到哪里去。
“金笛子我已经允诺送给别人了。”
“大师,我们可以以执政部之名取消今天的演奏会哟。”
舞台上一阵骚动。只有彻尔尼不为所动,继续弹琴。我朝着他的侧面大叫:“卡尔,去拿来!”
当!——他用一个主和弦结束了旋律,站起身来。
舞台后面有一个经年未用的大风琴,并排嵌在墙壁上的管子已经锈腐。彻尔尼抽出其中一根管子,取出里面的笛子。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保险柜。”那个自称理诺丘的中尉苦笑道。
笛子映照着舞台的蚀光,闪动着如火焰般的金色光芒,传闻有一些名乐器中蕴含着难以形容的魔力。或许这一把充满悬疑的笛子,也应该列入这类乐器的清单中。可惜这把笛子从完成的那一天起,就背负了见不得光的命运,没有人会将它视为珍宝,好好收藏。
接下乐器,理诺丘中尉面对我说:“麻烦您跟我到法军总督府去一趟。”他的帽子戴得很深,眉毛以上全被遮住,只能看到脸的下半部。可能是因为脸颊较大,他的声音有些混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舞台上的团员开始不耐烦。
理诺丘中尉动了动脸颊,但并未转头朝向舞台。反而是萨利耶里趁机大叫:“你们一定搞错了,你们没有理由逮捕我。”
我面无表情的说:“快开场了。我是指挥,不能离开剧院。”
“那么……”理诺丘中尉环顾四周,感受到会场的气氛后,说,“如果附近有个可以问话的房间也行。我只是想听听您的说法。”
“三楼的总管室如何?”
“很好。”
我催促他们前往总管室时,代理总管追过来说:“刚才我瞄了一眼,室内乱七八糟,但又不像遭过小偷……”
“早上剧院管理委员会的人来过,说是因为新旧总管交接,来整理东西什么的。”我立刻阻止班瑞德继续发言或跟过来,同时回头对彻尔尼说,“卡尔,让观众进来吧。开演前我一定回来。”
“祝您早归。”
上楼时,萨利耶里仍喋喋不休的低声抗议,不停的摇头。
打开总管室,只有理诺丘、萨利耶里和我三个人进去,其他士兵守在门外。
室内的确到处都堆着东西。
“这原来是席卡奈达的办公室,整理起来简直就像搬动整座仓库一样工程浩大。”我一面解释一面指着里面的小房间说,“还是到那一间比较好。”
里面的房间虽然有一点暗,总算还有几把待客用的简陋椅子和一张靠墙放置的小桌子。
“好吧。我们就按照贝多芬先生的期望,尽量在开场前完成讯问,请两位合作。”
话刚说完,萨利耶里就怒不可遏的大吼:“你最好先去问问上级长官,他们已经做出决议,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