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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偷偷窥探巴比的表情,幸好他仍将全副注意力放在金发女郎身上,没察觉我的视线。
我想他应该听不懂日语,但仍令人捏了把冷汗。那个亚兰也真是的,不知是否天生少根筋,对于小绫的口无遮拦,竟连劝阻的样子也不做一下。
“哪哩穷酸啊?”
“欸,你看看这些人嘛,就是那副德行啊!一副落魄样……既没钱又凄凉。”
“凄两?”
“唔,就是……叫做社会边缘人吗?你不觉得这里就像是各种边缘人的聚集场所?你看那个黑人店员,就是一脸阴沉嘛!”
这女孩该不会酔了吧?还是嗑了什么药?无视我心头的不安,那个名唤小绫的女孩变本加厉地大放厥词起来。
“人家说物以类聚,所以边缘人的店里就会聚集一堆类似的边缘人。”
“尼是指谁?”
“欸,比如说,那个年纪一大把了还穿着裸体T恤,丑态百出的老爹啊!他应该不算老爹,算老爷爷了吧?真希望他别那么丢人现眼耶!只能靠那种无聊的行为来对社会大众自我主张,正好显示出边缘人的悲哀,对吧?”
“丑态百出的边缘人的悲矮?”天啊!亚兰老弟岂止没劝阻她,甚至还咯咯发笑起来。“尼说得好狠!”
“我本来就讨厌中年男人嘛!生理上就不能接受。远看还好,要是靠过来,可就敬谢不敏了。黑人也是,总觉得好可怕喔!要是走进半径一公尺以内,我一定会发出惨叫的。”
“尼好严格喔!”
喂喂喂,这不是严不严格的问题吧?
“说到讨厌,我也讨厌阿拉伯人,那里就有一个。”
“阿拉伯人?威什么?”
“我们班上不也有一个阿拉伯人?名字我忘了。”
“哦!尼说塔啊?窝也不记得名字,塔怎么了?”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想人怎能懒成那副德行。”
“塔哪里懒?”
“你知道吗?他一个月里换了庞帝克、福斯和凯迪拉克三台车。你知道他为什么换车那么凶吗?”
“不知道,威什么?”
“竟然是因为驾驶座上的烟灰缸满了,很好笑吧?我真想叫他多用点脑袋,不知道该说他懒惰,还是不知努力为何物。”
藉由偷听对话及观察两人的样貌,我渐渐猜出小绫与亚兰的关系了。
这两人似乎在这一带的学校上学,又正巧同班,因而相识;至于这学校呢,八成是英语学校(ELS)。从点餐时的英文判断,这两人的语言能力应该还不足以上大专院校;而从班上有个富裕得吓人的阿拉伯人这点来看,我的推测应该错不了。
这个叫小绫的女孩,铁定万分迷恋于这位骸骨男子亚兰。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厚道,但从她的相貌来看,恐怕在日本是从没交过男友吧!
不,我并非批评她,只是这么一想便说得通了——她那说是天真、却未免太无分寸的恶言泼语,八成是因为她头一次和亚兰约会,得意忘形之故。
我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初次来到自己的语言、生活习惯、常识及所有一切都不通用的异国时,人们总会因疏离感而变得自卑;尤其是日本人,虽说年轻一代已改善了不少,还是对外国人怀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感。
没有人肯定自己,顶多把自己当成带着眼镜、提着相机中的暴牙猴群中的一只。日本人挣扎着,希望否定这种看法,希望对方能肯定自己也有感情、有思想,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却又语言不通。
语言彻底不通到可悲的地步,这情况不是稍微提升会话能力就能好转的。不知是出于文化上的理由,或是教育环境上的理由;总之除了部分特例以外,日本人根本性地欠缺英文素质。
当然,不光是日本人,所有将英文当成外语学习的人普遍都有这种问题;但日本人还有一个吃亏之处,便是容貌。即使同样语言不通,美国人总对欧洲人比较感兴趣,愿意主动照料他们——这是我的感觉,但无论实情如何,在善妒的日本人眼中,看来便是如此。
尤其事关恋爱问题时,日本人更是决定性地不利。同样是黄种人,中国人还不致如此,日本人却有着无法补充情感的表情和行动方式,因此无法习惯西洋式恋爱。
身为一个独立人格,存在却被彻底忽视,连身为人类的尊严及魅力也被否定的人,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和日本同胞聚在一起;如今,无论再乡下的地方都有一堆打着留学名义却游手好闲的日本人,在那种封闭社会中聚散离合,至少还能确保自己的立身之处。
另一条路,是冷眼看待前一派,绝不与日本同胞结党连群,拿出骨气,发誓凭一己之力在这片异国土地上确保自己的地位。事实上,我就是属于这一派。
与日本同胞结党连群的人,虽然因得到立身之所而安定自我,却有英文能力难以提升的缺点;同样地,后一派也有许多问题。由于他们过度积极地使用英语来确保自己的立场,因此甚至认为使用日文是种罪恶,对待日本人时也易因过度情绪化而引发纠纷。
这容易养成对于一般日本人的鄙视及侮蔑;然而,由于自己说穿了还是日本人,便间接地造成否定自己,将自己逼入精神上的绝境。我就是这一派的典型例子。
也罢,姑且不提我的情况。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那个叫小绫的女孩八成也是同一派人。虽然她不愿和日本同胞结党连群,但语言能力却还不足以让她自立于美国社会;这种矛盾、郁闷的情绪,令她无以自持。
此时,亚兰老弟出现了。他虽是西欧人,却通日文,这可是“挖到宝”——想必她为此乐翻了天吧!
不想和日本人成群结队,却又渴望有个无须透过不熟稔的英文便能了解自己的人。亚兰老弟的出现,替她实现了这种矛盾又一厢情愿的愿望;这么理想的对象,怎么能放过?更何况,不成熟的女孩总容易陷入某种迷思,认为西欧男子个个看起来英俊挺拔;而如前所述,以她的容貌,在日本时应该完全没男人缘,因此对男性没有免疫力,更造就她的乐极忘形。
就我观察之下,亚兰似乎也对这个名叫小绫的女孩颇有兴趣,否则也不会答应和她约会;而显然地,他很积极地享受与她之间的时光。
这更助长了小绫的气焰。她对于店员及顾客的恶言泼语,其实是将任何人或多或少也有的感觉极端增强之下而成的。只要是人,难免会藉由轻视他人来沉醉于自我优越;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也一样。只是,包含我在内的任何人,在一般情况下都不该那样肆无忌惮地大方厥词。
现在,小绫已然失控;获得亚兰这个知己,令她过去因贫乏的英文能力所阻而无法畅所欲言、无法表达自我的不满彻底爆发,过去积累的郁愤犹如脱缰野马。因此,即使她未曾饮酒,仍该当成她醉了。
“——喂!”
突然,金发女郎不悦地耸了耸肩。
“拜托你安静一下。”
一时间,我还以为她是对着小绫及亚兰这堆情侣抱怨,捏了把冷汗;但她却是瞪着巴比。说是瞪着他,视线停留在他脸上也只有一瞬间,女郎很快地又将目光移回自己带来的VOGUE杂志上。
“吵死了,害我连本杂志都不能好好看。”
“哎呀?你也不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吧?啊?”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卖弄了不少蠢笑话的巴比,对于她暴风雪似的冰冷反应,终于也觉得自讨没趣。“亏我还请你喝饮料咧!”
“我并没有拜托你请客。”女郎基本没从杂志抬起视线,冷淡地轻声说道:“是你自己拒绝收钱的。”
“哦?你讲这什么话啊,大姊?”
“尽量说,再多说一点!”这会儿,轮到南部腔男人对着面露不快的巴比大送嘘声。“叫那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少说大话,撒泡尿照照脸!”
“撒泡尿,照脸,你才应该!”
以生硬又断断续续的英文回嘴的并非巴比,而是那个阿拉伯男人;他似乎自方才便一直寻反击南部男人不逊态度的机会。
“说什么?俺耳朵是不是变差啦?好像听见这个老外在说话?”
“无耻之徒(creep)!”
阿拉伯男人完全不顾瞪大了双眼的南部男人,犹如河水溃堤般地重复着这个饶富古味却又十分贴切的形容词。看来,为了想出这个词汇,他似乎刻意等到这一刻才反击。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唔,什么!你、你这个……呃……欸……”南部男人踹开椅子站了起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该以哪些污言秽语反击;他的眼球浮现黄色血丝,一味地喃喃怒道:“你这个……呃……你这个……”
“下三滥(jerk)!”阿拉伯男人则是顺着竿子往上爬,又多了种变化。“下三滥!下三滥!下三滥!”
“你、你这个……”
“别吵了!”巴比对着以手肘扫去桌上餐盘并企图揪住对方的南部男人怒吼道:“要吵架去外面吵!”
“轮不到你说话,黄毛小子!”
假如对手是巴比,污言秽语似乎便能顺手拈来。
“去喝你妈的奶吧!”
“你的话……”巴比冲出柜台,完全失去了方才面露微笑的那份从容。“说完了没!”
金发女郎宛若事不关己似地瞥了一触即发的男人们一眼,便耸了耸肩,站了起来。
“你给我站住!”揪住南部男人胸口的巴比,叫住了正欲走出店门的女郎。“把冰红茶的钱留下来!”
“那有什么问题?”女郎宛如歌唱般地踩着节拍,走了回来,带着轻蔑至极的表情。“多少钱?”
“正好一百美元。”
“要是付一百美元,”她似乎觉得万分可笑,格格笑了起来,那是种惯于应付男人的笑法。“整间店都能买下来了。”
“哇哈哈!没错!哎呀,小姐,你真不简单,说得对极了!”
“你闭嘴。”对于捧腹顿足大笑的南部男人,她投以冷冷一瞥。“我可不记得曾拜托你帮腔,安静点,别捣乱。”
南部男人张大了嘴。他的表情述说着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女人对自己如此冷淡,而那困惑的脸孔不久后便渐渐转为愤怒。他似乎与巴比一样,已彻底冷却了对她的热情,眼神变得阴险无比,仿佛正找寻着加害她的机会。
巴比、南部男人以及金发女郎——这奇妙的三角关系持续了片刻,每个人都进入了无言的备战状态,盘算着谁先露出空隙,就先合其余两人之力将他解决。
这股紧张突然被打破了,因为一道异国语言的奔流大摇大摆地窜入其间。
一看之下,原来是亚兰。他带着满脸笑容,比手划脚地对金发女郎说话。
“做、做什么?”
之前一直予人机械般冷酷无情感觉的她,头一次显出了狼狈之态,就像是无端被警察询问似地面露警戒之色。
“这家伙做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她的困惑,亚兰完全置之不顾,时而以手搭她的肩,表现出万分熟络的态度,滔滔不绝地吐出在座无人能懂的词语。
“喂!住手,别乱碰我!做什么啊?你是谁啊?喂!谁来想个办法,说说这个人啊!”
似乎是法语……当她对我们求助时,我们几乎同时领悟了这点。
领悟的同时,我们一同带着莫名的心虚表情互相偷瞄了一眼。这个年轻男子说的语言是法文,我们勉强还能了解;毕竟谁都曾经看过上着字幕的法国电影。然而问题是,我们之中有人能了解这个男人的语意并与他沟通吗?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们,现在全都畏缩不前;他们的脸上全都写着“要打架我奉陪,要说法文别找我”!他们那种从自己以外找寻“负责人”的眼神既悲壮又认真,教人见了不禁发笑。
不久后,众人的眼光理所当然地集中至亚兰原来的同伴小绫身上。虽然语言不通,却也察觉店内险恶气氛的小绫正恨不得早一刻回去,却突然承受众人的凝视,不禁吓得往后仰。咦?讨厌!不会吧?怎么回事?她困惑地小声问道,一面拉了拉亚兰的衣角。
“——喂,同学!”我同情起搞不清状况而泫然欲泣的小绫,伸出了援手,朝着亚兰说起日文。“这位女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啊!”亚兰似乎大吃一惊,回头看着我。“尼挥说日文?原来尼是日本人啊!咦?问窝是谁?什么意思?”
“就是她不知道你是谁的意思。”
“窝是谁?这还用得着问吗?窝是亚兰啊!亚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