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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姐与流氓
柳焚余挟着方轻霞,逃了很远。
黄昏挂了暮纱,这儿一带平原静谷,远处长河闪着粼光,静静地流着,山边人家袅袅升起了炊烟,静静的亮了窗边的灯,天边几颗星星,眨着眼,也是静静的。
柳焚余疾如风地走着,给他挟在腋下的方轻霞,不是不挣扎,而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像孙悟空给金箍束住,挣扎不得。
忽然,方轻霞觉得面颊上有些湿漉,她起先还以为是下雨,后来乍发现原来是血!方轻霞尖叫了一声。
柳焚余猛然停下。
他奔行何等之急,如鹰如矢,但说停就住,绝不含糊。
方轻霞在路上叫着、喊着、哭着、咬着,可是柳焚余都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那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方轻霞哭累了,喊累了,也就不喊了,几乎昏昏欲睡了,这突如其来又一声尖叫,柳焚余知道绝非正常。
他慌忙放下了方轻霞。
方轻霞被力挟了好长时间,突又脚踏实地,她顿觉浮在云端一般,站得晃晃欲跌,柳焚余一把扶住了她。
方轻霞呻吟道:“我死了我死了”
柳焚余也紧张起来间:“怎么?”
方轻霞指着玉颊,哭叫道:“我受了伤了,还流了血”
柳焚余看了看,笑道:“是我流的血。”
方轻霞怔了怔,一面哭着一面摸摸面颊,自觉并无受伤,这才放心,只见柳焚余嘴角不住淌出血水,手臂也给血染红了几处,方轻霞这才想起,柳焚余曾给萧铁唐当胸打了一拳,至于手臂,却是给自己咬伤的,便再也哭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一样振振有词:“我给你挟死了。”
柳焚余绝不是个好人。
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分别,本来就极难划分,只是,柳焚余自己也肯定自己不是好人。
世界是有很多人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而想到邪道上去,也有很多人对一句有意的邪话而一无所觉。
柳焚余无疑是属于前一种。
所以他听了方轻霞那句话,暧昧地笑了起来,道:“你也可以挟死我。”
方轻霞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柳焚余只觉她眼睛有一种傻憨憨的艳美,使他有一种被美丽击倒的感觉,轻言浮语都说不出来,只道:“有意思得很。”
方轻霞又白了他一眼,望望周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焚余耸了耸肩。
方轻霞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要回去了!”
柳焚余望着她,摇首。
方轻霞跺足嗔道:“本姑娘说要回就回,要走就走!”
柳焚余还是似笑非笑地摇头。
方轻霞嘟嘴道:“我不管。”她随便择了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就走。
柳焚余一闪身,拦在她身前。
方轻霞美目一瞪,飕地闪向一边想溜了过去,但是给柳焚余又挡在她的身前。
如是者,方轻霞换了七八个方向,仍是给柳焚余截着。
方轻霞顿足拔出双刀,叱道:“你再不走,别怪本姑娘不容气了。”
柳焚余微张双手,一副悉听尊使的样子,方轻霞看了就气双刀如穿花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上一下,飞砍柳焚余。
可惜柳焚余不是蝴蝶。
他一出手,指节叩在方轻霞右手手背,使得她右手刀落地,柳焚余一手抄起,以刀柄架住方轻霞手刀,再沉时撞落她左手的刀。又用另一只手抄住,同时间双刀已交叉架在方轻霞颈上。
方轻霞又气又羞,就是不怕,叫道:“你杀呀!”
柳焚余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有强烈的疼惜之意,方轻霞对人家这样看他的表情,倒是像养鸟饲鱼的人赏鸟观鱼一样,鸟儿鱼儿习惯了人的眼光,也不心惊得扑打翅膀或跳出水面了,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方轻霞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想干什么?”
柳焚余笑着,这一抹很令人心动的微笑刚在他脸上展现的时候,晚空一弯新月,刚刚浮起。
他把双手搭在方轻霞肩上。
方轻霞看着那微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心像水塘,给一个莫名的微笑惊乱了。她像小兔子躲避猎人时先察一下四面的生机,只见荒谷寂寂,暮晚徐近,星星在空中一霎霎的,山谷里的灯火也一闪一闪的,蛙鸣一声接一声的,都衬托出寂静。
不知怎么的。她无由地感到害怕,那感觉就像母亲在她童年亡逝之后。她一直做着一个梦,做着做着,忽从高处摔下来,那么缓慢、那么凄楚,然后驰落在一个男子的手上,这个男子的脸孔,完全是陌生的,自己未曾见过的,但仿佛比她母亲还要熟悉。每次她梦到这里,便自梦中乍然而醒,惊出了一身热汗,父亲为她揩汗,并安慰她不要害怕,她只感觉到连父亲都是陌生的,心神仍在无依凭中久久未能自拔出来。
无论这梦从什么地方开始,结果都是一样。
然而,在这幽寂凄美的山谷,一个男子,面对着她,使她觉得安全,而又无依无助。这种感觉那么迫切,使她经历了梦,看到了梦,并攀住梦醒边缘,她却觉得自己不曾醒来。
她用力咬住了下唇,忍着没有哭。
柳焚余用力捏着方轻霞肩膀,看着小女孩要哭的表情,那么娇,那么无依,而又那么倔强聪明慧黠的样子,他心里一阵激动,真想把她娇怜的身躯,大力地、紧紧地、挤出生命的光和热地拥在怀里。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缓缓缩回了双手,叹息道:“你怕我?”
方轻霞天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尽管她此刻心脆弱得像一朵近晚的向阳花。但她把胸一挺,说:“才不怕!”
柳焚余的眼睛落在她的胸脯上。
方轻霞用力咬着嘴唇,唇上尽失血色但是眼睛像星星一般,像一个怯怕的小女孩子,却有明丽的脸孔、明亮的个性。
柳焚余道:“你不怕就不要回去。”
方轻霞十分戒心:“我为什么不回去。”
柳焚余指指心口道:“我为了救你,所以才杀萧铁唐,这里,给打了一拳。”
他笑笑道:“我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受了伤,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方轻霞道:“我又没有央求你救我,你受伤是你的事。”
柳焚余道:“你知道我杀了萧铁唐的后果?”他冷冷地接道:“我本来是阉党手边红人,现在杀了萧铁唐,他们当我是背叛,东厂、西厂、内厂和锦衣卫,都会杀我为快——我为了救你,这样的牺牲还不能叫你留一宵?”
方轻霞设法把自己武装得冷漠、很骄傲、已经看不清楚了对方的真面目。不屑地道:“阉党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追杀我们‘大方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
柳焚余听了生气,道:“就当我不曾救过你好了。”
方轻霞嘟腮道:“谁要你救了!”
柳焚余忽然发现自己仿似跟初恋小情人斗嘴一般,忘了女人在找碴的时候都是不可理喻,于是笑道:“这里是荒郊,既偏僻,又闹鬼,这么黑我可不认得路,明天我带你去找吧。”
方轻霞想到漫长的黑夜要在这里度过,不禁声音都冷了:“我要回去!”
柳焚余事不关己己不开心地道:“要回,你自己找路吧——路旁乱葬岗,死人在你耳旁吹气,你不要回身;鬼魂叫你名字,你不要答应,假使有白影子站在路中心,你闭上眼睛手里捏个龙头诀向前走便是了。”
方轻霞一下仿佛柳焚余所说的三样事物都见着了,吓得尖叫一声:“死鬼——”
柳焚余用两只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晚上不要叫地府里的朋友做否则他们一个个、一只只、一群一群的排队来找你唷。”
方轻霞脸都白了,想上前挨近柳焚余,但她极不愿意走过去。
柳焚余看着心疼,也不愿吓她太利害,道:“我们站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到屋里去烘着,找点东西吃。”
方轻霞忘了要装老江湖的样子,眨着眼睛问:“怎么?你有房子在这里?”
柳焚余看她神情,心里爱极,哈哈一笑,道:“只要我喜欢,哪间屋子都是我的!”
柳焚余选了一家比较干净的民房,一掌震开木门,里面一家四口同一个小童惊起,柳焚余已抽出袖中剑。
方轻霞这才明白屋子为何都是他的,只来得及叫了声:“不要杀人。”
柳焚余刺到一半,听见此声,剑锋倒转,以剑愕先后点倒了五个人,一脚把他们踢入农具棚里,向方轻霞笑道:“这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了。”
方轻霞从来不知道有武功的人可以做这样子的事,奇怪的是她知道是不对,但却不感觉到江湖上道义人物的那种疾恶如仇,深痛恶绝,反而还有一些隐隐的兴奋。
屋子里地上铺着金黄的、厚厚的干草,看去很温暖。
神位上还烧着香,香烟袅袅。
神坛边的烛火沙沙地燃着。
门外刮过一阵风。
烛光向里倾斜。
烛火照在草地上,黄绿相映,令人生起温暖的感觉。
不知怎的,方轻霞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红霞在烛光中美极。
柳焚余极爱女子的活色生香,但跟方轻霞相处一室,那种爱慕的感觉似蚁细嚼心房,轻微痕痒,恨不得拥她在怀,轻怜爱抚,但不知怎地,他竟不能像寻别的女子一般轻狂。
方轻霞的各种姿态,在他的眼中焚如星火。
方轻霞一反她娇俏可爱,壮容道:“就睡这里啊?”她望着地上的干草。
柳焚余双手放在袖内,歪首看着她。
方轻霞咬着下唇,道:“我睡了。”
柳焚余没有作声。
方轻霞恨他听不憧,补了一句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柳焚余道:“我不出去。”
方轻霞敛容道:“你——!”
柳焚余道:“我睡在这里。”
方轻霞双手护胸,柳焚余仰天打了一个呵欠,道:“我跟你一起睡。”
方轻霞自柳焚余把她双刀插在桌上又拔回,铮地交声出星火,叱道:“你休想碰我?”
柳焚余和身睡下,斜着眼道:“我要睡觉,谁要碰你?”还咕噜着加了一句:“送我都不碰。”
方轻霞听他最后一句话,真想一刀把他砍成两截,两刀四截。但回心一想,这小子装睡,准没安好心,我且佯作睡下,待他半夜乱来,一刀给他痛一辈子,当下主意既定,把双刀偷偷藏在茅草下,一面瞥着柳焚余有没有偷看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和衣躺下。
屋里茅草极暖,可是地方很窄,方轻霞和身躺下去,发鬓有些触在柳焚余脸上,方轻霞却不知道,但她鼻际闻到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想她一个女儿家,虽说整天跟两个哥哥闹在一起,但几时同男人这般共眠过?想着两颊发着烧,像女子第一次梦见情人,醒来后怕父母知道她失贞似的忐忑。
方轻霞屏息待了一阵,隐隐听到柳焚余传来的鼾声,心中竟有些轻微的失望,轻骂道:
“见鬼了。”想到“鬼”字在这荒郊寒舍里不可乱说,登时伸了舌头,把手伸入茅草里,指尖触及刀锋才有些微安心。
可是刀锋上传来的是一片冷。
屋外的老树一阵沙沙响,是风刮过天井旁的桑树吧?
柳焚余其实并没有睡,他在细听着一切,任何细微声息、都溜不过他杀手的双耳。
他也在细细尝着那一股女性的微香。
他用手臂枕着,听到方轻霞骂那一声:“见鬼!”忍住了笑,也听到方轻霞纤秀的手指弹动茅草下的刀锋那阵轻响,犹如在他心弦弹响了轻敲。
然而外面雨真的下了,开始是沙沙的,以为松针因为风吹一下子都密落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雨,因为那声音是绵密的、亘长的,从天下,始于一失足,然后孤零零地,而至密绵绵地、落到檐前来,有一些意外的,教一两阵寒风刮进来想她睡在朝外,一定给雨沾着了吧?会不会冷呢?
柳焚余如此想着,像一切男子在想着他初恋的情人,这恋情的想像永远把最细微的事情放到了无尽大,把无尽大的感情放到最强烈和焦距上,对方一笑,为何而笑?对方今天感冒,怎么感冒起来了?对方今天多看了谁一眼,为什么她对我那句话的反应是这样?这些都可以使少男写成一首又一首的诗,诗里可以伤感到失恋,但绝对不否定自己为最懂得爱怜她的情人。
可是柳焚余已不是少男了。
少男对他而言,已是很古远的事情了。
他一向只是知道用杀人的手去用力爱抚女人。
但是如今他把一只手,放在鼻边。
这只手,今天,曾搭在方轻霞的肩膊上。方轻霞——柳焚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