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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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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两栖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条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平米的池子,池中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八千到一万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黏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嘛。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呦,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取环啊!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欢的是真娃娃。 
  那我们一起干吧!小表弟兴奋地说,表哥也可以入伙。 
  让我们跟你们养牛蛙?我说,看见这些东西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表哥,我们不仅仅养牛蛙,我们—— 
  别吓着你表哥,袁腮打断小表弟的话,说,喝酒,老兄,还记得毛主席当年是怎么教育那些“知青”的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三 
  正如王肝当年痛定思痛后所言:爱情是一场病。想想他迷恋小狮子那漫长的岁月里的表现,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狮子嫁我之后,还能够活得下去。以此类推,秦河对姑姑的痴恋也是一种病,他在姑姑嫁给郝大手后,既没有投河也没有上吊,而是将痛苦转化为艺术,一个卓越的民间艺术家由此产生,仿佛从泥巴里跳出一个赤子。 
  王肝没有回避我们,他甚至主动提起当年对小狮子的痴迷,谈笑之间,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的态度,让我备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释,对他生出若干的亲近和敬意。 
  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说,小狮子赤脚走过河滩,河滩上留下一行脚印,我像小狗一样趴在河滩上,嗅着那些脚印的气味,泪水啪嗒啪嗒滴下来。 
  你就胡乱编造吧,小狮子红着脸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王肝一本正经地说,如有一字谎言让我头发梢上长疗! 
  听听吧,小狮子对我说,头发梢上长疗,还不如让你的影子感冒。 
  这是很好的细节,我说,我可要把你写进剧本里去啊! 
  谢谢,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名叫王肝的傻瓜做过的蠢事通通写到剧本里,我这里素材多着呢。 
  你敢写我就把你的稿子烧了。小狮子说。 
  你可以烧掉纸上的字,但烧不掉我心中的诗啊。 
  酸劲儿又上来了。小狮子道,王肝,我现在想,嫁给小跑,还不如当初嫁给你呢,起码你还趴在我的脚印上哭过。 
  嫂夫人,您可千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您与小跑,是绝配。 
  确是绝配,小狮子道,连根孩子毛都没生出来,不是绝配是什么? 
  好了,别说我们了,说你,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找个人? 
  我病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女人。 
  那你是同性恋?小狮子嘲道。 
  我什么恋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恋我自己。我恋我的胳膊,恋我的腿,恋我的手,恋我的头,恋我的五官,恋我的五脏六腑,甚至恋我的影子,我经常跟我的影子说话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种病,小狮子道。 
  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恋自己不要代价,我想怎么爱我自己,就怎么爱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狮子带到了他与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大师工作坊。 
  这里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饲养室,是我经常前来玩耍的地方。记得当年,这里昼夜散发着牛和骡马粪便的气味,院子里有一口大井,井旁一个大缸。每天早晨,饲养员老方把牲口一个个牵出来,牵到大缸旁饮水。饲养员小杜,站在井边:不断地将水提上来倒在缸里。那饲养室宽大敞亮,里边一排溜儿安着二十几只石槽。最头上的两只高大的石槽是骡马使用的,里边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进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那几十根拴牛、拴骡马的木桩犹在,我看到墙壁上当年的标语依稀可辨,甚至,连当年的气味都没有消散干净。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听说上边下来考察了,说要保留一个人民公社时期的村庄做旅游点,所以就保存下来了。 
  那是不是还要养上一些牛马?小狮子问。 
  估计不会养了吧?王肝大声喊:老秦、秦老师,来贵客了! 
  屋子里没有声响。我们跟随王肝进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马桩犹存。墙壁上,那些被骡马踢出的坑犹存,墙壁上干结的牛粪犹存。那口为牛马煮饲料的大锅犹存,那铺曾经挤满了方家那六个儿子的大炕犹存。我曾经在这铺大炕上睡过几夜,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方家贫寒,没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断地往灶里填草烧火以御寒,那炕热得如同煎饼鏊子。方家的儿子习惯了,个个睡得又香又甜,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现在,炕上有两套铺盖,炕头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画上是麒麟送子和状元逛街。我们看到,在两只石槽上,架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摆着泥巴和工具,木板后一条板凳上,坐着我们的老熟人秦河。他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驳。他满头白发,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看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唇动了动,算是与我们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恢复了双手托腮、目光盯着墙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状态。 
  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声音,影响大师的思维。 
  在王肝的引导下,我们参观着大师的作品。大师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着。晾干后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摆在靠近北墙支架起的几块长木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孩子,在牛槽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们已经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诉我们,大师几乎每天都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夜里也不上炕睡觉。但他会像机器一样定时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们始终保持着均匀柔软的状态。大师有时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个孩子,但真要捏起来,速度非常之快。我现在既是大师作品的经销者又是大师的管家。王肝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最适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师终于找到了他合适的工作一样。 
  王肝说,大师对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么,他就吃什么。当然,我会把最有营养、最有利于健康的食品买给大师吃。大师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县的骄傲。 
  王肝说,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现炕上没有了大师,慌忙开灯寻找,工作台前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大师哪里去了呢?我吓出了一身汗,大师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们东北乡的巨大损失。县长带着文化局长、旅游局长到这个院里来过三次啊。你们知道县长是谁吗?就是咱们那位老县委书记、在咱们高密东北乡吃过苦头、对我们姑姑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杨林的小儿子啊。这小伙子名叫杨雄,一表人才,双眼如电,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一股高级香烟的气味,据说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第一次来确定了这饲养棚不拆;第二次来请大师去县里参加宴会,大师抱着拴马桩,像当年那些宁死不结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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