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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座。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变态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