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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这片天地,称王的人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我一个?”对于这句疑问,程名振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叹了口气,他继续补充道:“程某虽然不才,却没狂妄到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的地步!”
“呵呵,事实上,人最难看清楚的,就是自己!”裴寂放下茶盏,冲着程名振淡然一笑。“程将军能不勉强自己做没把握的事,已经比一般人高出甚多!”
“老前辈过奖了。晚辈当年造反,也只不过为了寻条活路而已!”程名振苦笑着轻轻摇头。
不想自立为王,一是没那个本钱,另外一个原因是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河北这片大地上,五年来被人割了脑袋的草头王不下十个。笑话在一旁看看就够了,没必要非亲自去做那个笑料。
“现在呢,现在程将军所求为何?”裴寂知道程名振的心已经乱了,悄悄用言语带着对方往自己期待的方向走。
“现在,也许还是寻条活路罢了!”程名振站起身,茫然地举头四望。在众位弟兄的眼睛中,他分明看到了几分期待。大伙都在等着他,等着他拿主意,等着他给大伙找一条出路。这份期待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过腰,传不过气。即便做梦时也要弓着身体。
“想知道老夫的梦么?”裴寂抬头看着程名振,笑呵呵地问。
程名振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双方在心计上功力差得太多了,一见面,他就处处受制。这种感觉很是别扭,几番努力却扭转不过来。既然扭转不了,索性让裴寂尽情发挥就是,反正最后归降不归降,决定权还在自己手里。
打定了主意,他心态又慢慢平和下来。思绪也慢慢有了条理。一直暗中观察着对方表情的裴寂眼神一闪,心中暗叫了声佩服。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是个俗人。娇妻,美妾,高官,厚禄都想要。但老夫相信,这些东西都可以凭本事去挣,而无需靠谋害他人巧取豪夺!”
“大丈夫立世,理当如此!”程名振笑着点头。旁边的郝老刀,杜疤瘌等人也觉得裴寂这个人实在,身上丝毫没有高官的架子。汲取上次被王伏宝、窦建德三言两语打动的教训,如果裴寂今天上了开口就是什么天下,闭口就是什么大业,众人肯定会嗤之以鼻。而偏偏老仆射以寻常人最期待的念头入手,一下子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见大伙频频点头,裴寂知道自己戳到了众人的心痒处。笑了笑,继续鼓动道:“而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大唐天子意在重整山河,再建秩序。正是我辈一展身手之机。程将军,老夫可是看好你。陛下远在京师,也曾听说过你的大名!”
说罢,他抬眼看向程名振,热切地希望听到一个答案。
“怎样一个秩序?!”程名振的情绪果然被调动了起来,哑着嗓子问道。他依稀记得当年自己从巨鹿泽归来,林县令劝告自己忍下妻子被夺那口气的情景。然后又依稀记起窦建德在千军万马前振臂高呼,“世事多有不公,我带诸位铲平之!”
他们都在试图维护或建立一种秩序。但他们的秩序中,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当然是一个正常的秩序!”裴寂没想到程名振突然有此一问,皱了下眉头,低声解释。“换句话说,就是君臣吏属,各尽其职。士农工商,各守其分。然后举贤选能,牧守。”
“原来如此!”程名振刚刚浮满笑容的脸突然又冷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还是富贵者肆意妄为,贫贱者永远被像杂草一般践踏,有冤难无处可申,有才华无法出头。敢问老大人,这样的秩序又能维持得了多久?这样的大唐与大隋有什么分别?老大人,程某才疏学浅,可能要辜负您的期待了!”
“啊——!”没想到本以胜券在握的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裴寂差一点叫出声音来。转头看向杜疤瘌、孙驼子等人,期待他们这些老者能制止程名振的莽撞。却发现众人脸上尽管很是失望,目光却绝对不肯私下与自己的目光相接。
“我哪句话说错了?”裴寂在心里自问。一时被打击得无法缓过神来。既然程名振肯请自己入聚义厅喝茶,就说明巨鹿泽上下并不是完全反对接受大唐的招安。既然招安么?讨价还价一番也可以理解。怎地毫无预兆地突然冷了脸?
正疑惑间,又听程名振低声说道:“老大人还没用饭吧。程某刚才命人备了些薄酒,老大人如果不嫌弃,咱们今天且图一醉!”
说罢,几要命人摆开宴席。裴寂一见,知道自己如果此刻不能打动程名振,恐怕等酒盏举起来,就再没机会了。情急之下,他突然智由心生,摆了摆手,大声喊道:“且慢。不着急喝酒。老夫今天也非为喝酒而来。”
杜疤瘌等人一听,立刻把头又转了过来。大伙心里,其实还是希望程名振听听大唐国开出的条件。谁也不想下半辈子一直憋在巨鹿泽中,更不想待天下平定后,被人当流寇给生生剿灭了。但程名振到底为什么突然中止了与裴寂的探讨,众人心里也不清楚。年青人做事一直比较认死理儿,当年便是如此,现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还是如此。
见众人都在给自己创造机会,裴寂把心一横,大声补充,“程将军上回不是问过王将军一个难题么?王将军回答不出来。老夫今天,可以给你答案!”
闻听此言,已经站起身指挥亲卫准备酒宴的程名振轻轻转过身,眉宇间写上了“惊诧“二字。裴寂才不管对方惊诧不惊诧,喘息了几下,接茬说道:“大唐皇帝李渊那个人,贪财,好色,耳根子软。做事情也没长远眼光和明确目标。更说不出什么令人激昂的道理来!比起古圣先贤,他简直平庸得无可救药!”
一番话,彻底把大伙弄楞了,纷纷把目光定在了裴寂的脸上。见过胆大的,但像这样在背后如此诋毁自家主公者,裴寂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号。
四下拱了拱手,大唐右仆射裴寂长身而立,灰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但李渊这个人肯听劝,有错能改。虽然不会说话却懂得脚踏实地的做事。程将军,大唐即将建立的秩序与前朝有什么区别,裴某现在也不清楚。但裴某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不是说出来,而是做出来的。乱世必将结束,新的国家如何,秩序如何?你不参与,它就永远不会如你所愿。”
第五卷 快哉风 第三章 赌局 (五 上)
更新时间:2010…4…30 18:11:45 本章字数:4531
也许是被裴寂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也许是迫于自家所面临的实际情况,两日之后,洺州营正式宣布易帜,全营上下四千余众和泽地里依附于洺州营而生存的五万多男女老幼集体走出巨鹿泽,投靠大唐。
这个结局当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特别是一些希望在战争中把程名振推上更高位置,自己也随之水涨船高的强悍之徒,简直对程名振的“软弱”失望至极。但转过头去,看看泽中百姓们欢天喜地收拾箱笼准备搬迁的身影,和大多数士卒们脸上的雀跃之色,这股不满又慢慢消了下去。
久战思安。乱世已经持续的时间够长了。士卒和百姓们肯在洺州营陷入困境的情况下,还不离不弃地跟到现在,已经付出的足够的。大伙不能再奢求他们什么,谁也没资格再奢求他们些什么。大伙在起兵之初,所求不过是一条生路而已。如今李唐已经是天下实力最强的诸侯,搭上这辆顺风车,未必能混到位及人臣,谋个下半世平平安安应该能保证。
老江湖裴寂也非常了解士卒和百姓们的需要,在达成协议的当天,就大笔一挥,将夹在太原和上党两郡之间的一块巨大地盘画给了巨鹿泽出来的百姓屯垦。大唐国的授田令和洺州营当年在平恩一带的屯田令有很多相似之处,并且更加详尽完善。代表百姓接受大唐授田的几个乡老凭着过去的经验,不用裴寂做太多解释,就明白迁徙之后大伙即将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随后,裴寂又趁热打铁,就近从自己的军营中调拨出一部分铠甲和辎重来武装洺州营,至于洺州营的士卒数骤然从数万“降低”到了区区几千的缘由,老大人哈哈一笑,揭过不提。
安置完了普通士卒和百姓,裴寂又开始着手解决洺州营各级文武的出路问题。他打算留着这路奇兵对付窦建德,所以也不准备将大伙强行打散。直接在职权范围内拿出一堆从四品到正七品的空白告身来,让程名振、王蔷等人根据属下官员的实际才能斟酌填写。这一下,相当于给洺州营文武官员每人各升了三级。王蔷、伍天锡、雄阔海三人直接升到了四品将军,其他如王飞、段清、张瑾等人做了从四品将军到正五品郎将不等。就连杜疤瘌、郝老刀这些已经归隐江湖的老人,每人也都混了个游击将军、怀化司阶等虚衔,这辈子继续高升恐怕没什么指望,但俸禄待遇却可以一直拿到驾鹤西去的那一天。
唯独对于程名振,裴寂没有像对待王德仁和王君廓两个那样直接举荐官职。而是将其具体履历、能力和在河北南部各地的影响力做了一番总结,附在向李渊报喜的奏折后,快马送到了京师。
大唐皇帝李渊正为裴寂屯兵河东,大半年迟迟无所建树的事情而烦恼呢。见到奏折,摇了摇头,笑着对宋国公萧瑀说道:“朕早就说过,玄真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但他本领岂是常人能及?这下,窦建德该上火了。时文,你说咱们该怎么给窦建德火上浇点油呢,也省得他天天老想着算计朕!”
萧瑀接过李渊信手递来的奏折,粗粗浏览的一遍,脸上立刻绽满了笑意,“裴公干得不错,直接在窦建德心里扎了根刺。臣素闻程名振在襄国等地很得人心,窦建德夺了他的地盘,咱们又将他和数万无家可归的百姓收了过来。这等于我军没到,人心已经从窦建德手里拿了一半儿。况且依附于窦建德麾下那些江湖豪杰本来就首鼠两端,发现我大唐敞开怀抱接纳穷途末路之客,心中肯定会暗生比较之意。”
“嗯!”李渊点点头,手捋胡须,显然对萧瑀的分析非常赞同。
“臣猜裴大人的意思”举举奏折,萧瑀继续谏言,“之所以不推举程名振官职,想必希望这个人情由陛下来做!”
“对,玄真就是这个意思。他没直说,是在给自己留后手。”李渊笑了笑,轻轻摇头。裴寂的奏折除了为国荐贤之外,还包含着不愿被朝廷怀疑结党营私的一层意思在。作为相处了多年的老上司,李渊对此猜得极为通透。而裴寂之所以急着自我剖白,恐怕与最近朝廷重新启用秦王有关。怕秦王以“私授官爵”为借口借机报复他上一次的算计。这老东西,真是越老越成精了。
“裴大人未必是留后手。”作为同僚, 萧瑀跟裴寂二人之间的关系处得一直不错,笑了笑,低声替对方解释,“依臣之见,他不希望陛下给程名振的官爵授低了。否则起不到动摇窦建德军心的效果。而四品以上官职和超品显爵,就不在他权力范围之内了”
“时文是说,玄真想给程名振求个封爵?” 李渊闻言,眉毛登时一跳。大唐立国之后,对于前来归附的各地豪杰,官职给得很宽松,将军、大夫之位车载斗量。最忙碌时刻,有司甚至连印信都来不及准备,用木头雕一个涂上点漆就拿来充数。但可以传给子孙的封爵,却给得相对吝啬。除了裴寂、长孙顺德这些肱骨重臣外,很多身经百战的将领,不过才给了个开国子爵的封号。如果程名振一归附就授予爵位,恐怕会令很多人两眼冒火。
“哪怕是千金买马骨,陛下也得把样子做足!” 萧瑀轻轻点头,微笑着说道。
“千金买马骨。这样,我大唐的爵位也拿得太容易了!”李渊皱着眉头,心里好生舍不得。看看萧瑀那坚定的模样,又苦笑着说道:“算了,算这小子有福吧。好歹他也是将门之后不是?说不定老夫跟他父亲还有旧交呢!”
“陛下可以授他显爵,但不授太高官职。这样,别人有话恐怕也说不出来!” 萧瑀想想,低声补充。
“嗯!”李渊轻轻点头,“此事就交给你去办。怎样让他知道朕的爱才之心,又能激他为朕效力,全交给你。拟好了圣旨后,朕直接用印就是。不必再通过朝议了,否则肯定要费些口舌!”
萧瑀再次轻轻点头,接受了李渊的委托。然后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近来言官那里对裴大人劳师在外,久而无功之举多有非议。既然裴大人已经完成了当初对陛下的承诺,陛下不如就将他召回来吧!”
“纵横捭阖,乃玄真所长。冲锋陷阵,玄真的确不行。”李渊笑着摇头,“可让谁去替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