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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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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眉梢的薄怨。
  “其实,您也不必谢我。我曾说过,皇上绝不是薄情冷血之人。”他兀自凭栏,微笑浅淡。说到皇上,他总有无比欢喜和敬重。我微笑道:“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要谢谢你的白獭髓、玉屑和琥珀屑。”
  他不禁凝神来看我的脸。我正含着一泊温和的笑。他微怔,摇头叹息:“其实,皇上未必真的介意。但我斗胆揣测,您介意容貌,甚于皇上。”我颔首不语。他是懂得的,固然是为取悦君王,但这容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性情和才华,却是唯一能够支撑我的自信、骄傲与尊严的。
  或许是不想使我挂怀,他豁然笑道:“我只是偶然得之,不足为谢。”然而,我心知白獭髓罕见,玉屑和琥珀屑又是何等贵重。因而深施一礼,郑重地说:“多谢始平王殿下。”他坦然受之,神情自若。
  这一晚,一反常例,他并非梳髻戴笄、褒衣博带,却是一身赭红的鲜卑袍子。初看时,不免疑惑。但转念一想,却懂了他的用心。因为拓跋宏虽以冕冠衮服上朝听政,但常服仍是鲜卑式的。倘若今晚,殿中诸人只有我和他身着汉服,恐怕会惹人非议吧。想到这一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静默片刻,拓跋勰忽然正色道:“昭仪,你可想知道王肃的消息?”这一问,话题急转,思绪亦是急转。我惊道:“殿下有他的消息?”
  拓跋勰徐徐道来:“他是雍州刺史王奂之子,曾任南齐的秘书丞,然而并不以文才见长。”我一惊:“这个王,可是琅琊临沂王氏?”这是南朝最为显赫的世族之一。
  拓跋勰颔首,以旁观者的冷静,继续陈述事实:“上个月,雍州有变。王奂被朝廷所杀,其子王彪、王爽、王琛、王弼,以及女婿殷叡,都被诛杀。”我暗自心惊,急问:“王先生如何?”拓跋勰道:“惟独王肃得以逃脱。一过淮河,便是我朝疆域,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我这才定神,心里一瞬间起了许多个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风声簌簌,树影婆娑,他的面容也覆上了明暗不定的阴影。我不动声色地问:“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他沉吟道:“届时,我将向皇上引见此人。王先生曾在冯府,昭仪或可进言。”我忽然沉默,声音微冷:“殿下这是在唆使我干预政事么?”
  他侧身望着我。一半神情藏匿于阴影之下,那声音却是果断有力:“不敢。只为王肃是南朝人,熟知南朝礼乐典籍,又善谋略,皇上正致力于汉化,我不愿皇上失去这个人才。”
  我一怔,说道:“皇上礼重汉人,若王先生前来投奔,皇上不会不用的。”拓跋勰的眸子里,有一点凛冽的寒意,他正色道:“不仅仅是用,应是重用。”
  我心中一震,不免重新审视他。他坚毅的唇角,未曾有半分动摇。我苦笑道:“彦和,你曾说过,你要守臣子的本分,也是为我计量。如今,你仍守你的本分,却无法体谅我的难处了。”抿了抿唇,又黯然道,“你们兄弟之间,亲密至此,尚有难以启齿的难处,何况于我?”说到此,不免心灰意冷。
  拓跋勰深看我一眼,虽有哀怜之意,开口却极为冷静:“是勰强人所难了,在此谢过。但昭仪有所不知。南朝永明皇帝病重,皇太子业已去世,如今储君未定。皇长孙和二皇子皆有可能。王肃曾属二皇子麾下,他的族弟王融,以文辞扬名江左,如今正是二皇子的幕后之人……”他不再枝蔓,只下一个结语:“王肃如今虽不能见容于南朝,倘若二皇子果真登基,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要为皇上争取王先生?”我凝神望着拓跋勰。同时想到近来沸沸扬扬的南伐之议,他未曾出过一言,目中便灼灼而有深意。
  眼前的始平王不是那醉迷诗书、不谙朝政的青衫少年,他如今意气风发,是大魏天子的肱骨之臣啊。

  第十一章 惆怅妆成君不见(5)

  与拓跋勰只是匆匆一晤。笙歌散尽,我早早回宫,独自坐在灯下,支颐冥思。想起王肃曾说过,“你的机会,就是我的机会”,此时方能领悟。他也是想好了退路。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分明了。
  倒没想到拓跋宏此时会来。仓惶出迎,俯身叩首,藏起了心中的疑惑和眉尖的怨怼。他却歉然扶住我,终于问道:“妙莲,你为何一连数日都不去觐见皇后?”
  我微微一惊。我确实只在回宫第三日觐见过皇后。此后一连数次都托病不去。冯清派了中宫女官前来传讯,我亦不理会。并非不知礼节,只是我不屑为此;另一方面,也正想试探一下冯清的态度和器量。
  原来,不过如此。此刻,联想到冯清在席上的神色,定然是等着拓跋宏当面规劝我了。霎时也就明白了拓跋宏要我向她敬酒的用意。
  眉间敛了恨意,只是一脉平和地低了头。又见他颇有些为难,“妙莲,她为后,你为妃,日常觐见问安的礼仪,朕也不能破例。”长叹一声,又道,“朕让你向皇后敬酒,也是为了化解你们姐妹的嫌隙。这番苦心,你就不能体谅么?”
  然而他话中是责备,眼中却是怜惜。我仍然怨他,却也有几分不忍,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和皇后,并没有嫌隙,只是臣妾心中有愧。”拓跋宏一怔,问:“因何有愧?”我迟疑,许久才轻声道:“我是被太皇太后遣出宫去的,又是待发修行的身份,本不该再接近皇上,如今却违背了当日的誓言……”
  拓跋宏沉默了些时,轻声问:“皇后省亲之日和你有过誓约?”其实并无誓约。我低下头,长睫扇下几滴泪来。他喟然叹道:“只当你心中有怨,却不知还有这番委屈。”我暗暗揣度,他心里对冯清必然疏远了一层罢。
  我的笑意凝在凄楚的泪光之中。
  “其实,你那日觐见之后,中宫执事立刻就来向朕禀报了。”我心中一惊,暗想,这必然是他的授意。难道他是不放心我么?面上依然平静,乃至漠然,只恻恻问道:“陛下觉得,臣妾心胸狭隘,会无礼于皇后?”
  他闻言亦是一惊,忙轻声道:“朕是担心你。”我眼中一热,宁可见他端庄肃穆,这温暖的一句话,却承受不了。他又说:“听说你们相谈和气,我也就放心了。唯一担心的是,皇后单独留下你,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噙泪微笑道:“那日回来,不是都告诉皇上了么?”他微微一笑,仍有忧虑:“我怕你受了委屈而不肯说。”这份意料之外的体贴,对照我的欺瞒,使我潸然泪下。他叹道:“原来真是如此。”我心中又悲又喜,这泪水竟仿佛是顺水推舟。
  须臾,他摆首道:“罢了,过去的事,再也不必追究了。”他忽然握住我搁在膝上的手,柔声道:“朕以后自会好好补偿。”这固然算不得承诺,我听了也只是一笑。
  他见我的神情仍是郁郁,便有意设法消解,略一思忖,似想到什么,忙笑道:“恪儿真有意思,方才和我说,要和冯昭仪一样着汉服。”我不知这孩子竟是如此认真,心中温煦,笑意便浅浅地浮了上来。拓跋宏又笑道:“他既然与你投缘,又喜欢汉服,明年他生辰,你不妨赠他几套吧。”
  我闻言一怔,惊喜不已,再三问:“皇上,这不逾礼么?”他失笑道:“这算什么?他日,朕改革服制,正是以汉装为正统。”我望着他,只是微笑,深深迷恋着他偶然流露的憧憬。
  须臾,他慨然道:“朕今日颇感欣慰。”目中忽又迷惘,叹道:“对于皇太子的生母,也算有个交待吧。”
  贞皇后林氏,遥远的名字从记忆里泛出。拓跋宏的神情微有怔忡。然而,他这感慨,焉知不是为了她,却是为了他曾经隐忍不发的岁月?他终究也释然了,眉间寻不到一丝悲戚。我于此刻才恍然。林妃也好,高贵人也罢,如今都不必耿耿于怀了。

  第十一章 惆怅妆成君不见(6)

  几日后,为南伐之事,于太庙占卜。繁琐的仪式之后,一行人穿越空旷的前庭。因天气闷热,这仪式又不过是走个过场,因而来去匆匆。一片沉闷中,冯清轻声启齿:“陛下今日所得的卦象为‘革’,于战事而言,恐怕并非吉兆。”
  拓跋宏走在最前面,闻听此言,方正的下颌于宽平的肩膀上微微一扬,我于瞬间捕捉到一丝笑意,心中暗忖,莫非这个“革”,正合了他的心意?
  冯清眉间轻蹙,疾步跟上,又道:“陛下乃承平之主,未曾亲自领兵。胜之,不足为武;不胜,臣妾恐怕有亏威望。”拓跋宏终于停步,回过身来。冯清以平静而略带倔强的神情,坦然迎视。拓跋宏一笑置之,不以为杵,亦不以为然。
  “皇后多虑了。”我站在一丈开外,锋芒悉数藏于温软的笑靥之中,“承平之主,之所以不亲兵戎,要么同轨无敌,要么懦弱偷安。如今放眼海内,若说同轨无敌,恐怕是自欺欺人;若说懦弱偷安……”目光水泠泠一转,仿佛无意般,撩起了冯清的怒火。她一字一顿地吐出:“王者不当亲戎。”我仍淡淡一笑:“然则,先王造革辂,又是为何?”
  她词穷,目光却凌厉地拂来,须臾,又睁目道:“昔日,魏武帝以弊卒一万,破袁绍于官渡;南朝谢玄以步兵三万,摧苻坚于淝水。可见胜负之变,决于须臾。皇上身荷祖宗基业,岂可轻易涉险?”
  她话音刚落,拓跋宏即冷面相向:“皇后是如何知道魏武、袁绍、苻坚、谢玄的?”我心中亦是一惊,只为他的喜怒,瞬息转变。同时也想到冯清未通书史,这些话,还能是谁所教?这恰是拓跋宏所忌惮的。
  然而,不过须臾,他神色又平静如常。一言不发地转身、登车。回宫后,仍照常与任城王、始平王议事。黄昏得闲,漫步到我宫中,忽然问起我:“妙莲,朕今日得一‘革’字,你以为如何?”
  他郑重其事,不似闲话家常。我亦不敢不慎重,然而自恃才学颇丰,少不了又暗暗试探他一番:“昔日商汤、周武革命,也是这个‘革’字。”
  “朕今日却是征战。”他不动声色,探手压住了我拖曳于坐榻上的半截绫绡袖。我动弹不得,见他目光深邃,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心头忽然一紧。胆怯之色将要拂上面来,却被我的意念强行消泯。我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说辞:“无论汤武改革,还是陛下南伐,两者都有相通之处,就是顺乎天而应乎人。”
  他凝目,瞬间扬声大笑。我暗自匀了匀气息。他忽然皱眉道:“今日皇后的那番话,是何人所教,你难道听不出?”我低了头,惴惴道:“臣妾愚鲁。”他缓缓摇头,“你分明是知道的。”我惟有苦笑:“驸马参预机要,和皇后又是同胞……”在“同胞”二字上,我稍稍一顿。
  拓跋宏蹙眉,忽然冷笑着吐出一句:“朕最恨被人挟制,被人算计。”我从心底到脊背,深深一震,蓦然悟到几分,太皇太后虽已去世,留在他心上的阴影却尚未散去。此时也才明白,他昔日所压抑的,比我能想到的,更多,更深,更苦。
  我叹息,目中有惊色,心中有怯意。举止间却是温和的怜悯,主动握住了他垂在身畔的手。那冰凉的、无力的、微微颤抖的手,我勉力以轻柔的摩挲去安抚他凄苦而不安的情绪。他终于平静下来,唇角松动,徐徐回我一个温柔的笑。
  七月戊午,京师内外戒严。拓跋宏发露布及移书,正式宣告南伐。
  已丑出征,以太尉拓跋丕和四皇弟广陵王拓跋羽,留守平城。三十万步骑,囤于京师平城外廓。三皇弟河南王拓跋干,为车骑大将军、都督关内诸军事,以司空穆亮、安南将军卢渊、平南将军薛胤为副将。
  那日天色苍茫,朔风劲吹。全城戒严,于凛然中又有豪迈,又有肃穆。城外旌旗猎猎,戈戟林立。待拓跋宏以铁甲银盔,祭过太庙之后策马而出,三军山呼万岁,响震内外。
  我久久伫立于高楼。忆起当年,正是他携我登楼,他说要入主中原,他说要开创一个盛世,他说要按自己的意愿立一个皇后,绝不能有丝毫勉强……
  此刻,看旌旗半卷,逦迤出城,我的心胸霎时开阔,一时抛却了得失计较,只清晰地意识到:他的雄心寄于江山,我的夙愿却是系之于他的。

  第十一章 惆怅妆成君不见(7)

  七月壬寅,拓跋宏至肆州,见路上百姓有跛者、盲者,停驾慰问,令当地官员给予衣食,终生供养。
  正逢军中有盗窃者三人,大司马,即安定王拓跋休,下令将其处死。拓跋宏下诏赦免,拓跋休抗旨,劝阻道:“陛下亲御六军,将远征江表,今日行军至此,竟有小人为盗,不斩之,何以禁奸!”拓跋宏笑道:“爱卿说的不错。但帝王也有非常之恩泽。这三人本该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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