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正月之后,离开平城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中越是欢喜,越是忧惶。
一旦离开平城,我真正是举目无亲了。父亲长年卧病,无法南迁,我母亲自然要伺奉左右。到了洛阳,我再无亲人能够倚仗。冯诞是冯清的兄长,却不是我的;冯夙尚需我提携,又如何能指望?至于冯修、冯聿,路人一般,更不必说了。人说我好家世,然而这家世又是这般凉薄。
启程之前,拓跋宏有诏书来,允许我和冯清回府小住几日,权当作别、尽孝。这额外的恩遇,已让人称羡了。
择了吉日,轻车简从,我又一次站在昔日的朱门绣户。宫廷的锦绣繁华烙在我的生命里,对照此地,竟觉得万般凄凉。连昔日曾有过的恣意欢畅,此刻都记不起来了。
父亲病得很重。母亲俯下身,再三唤他,他的眉眼才有一丝颤抖。眼皮只是微微一跳,随后,目光虚弱地游移着,最终凝滞于我的面容。他唇角僵硬,似有笑意,然而终究没有笑成,却连眼皮也沉重地阖上。喉间只余极轻极细极长的一声叹息。
我早已忘了拭泪。悲从中来,这悲伤中还渗着埋怨、委屈和内疚。冯清也红了眼圈,上前几步,俯身探视,随之竟跪坐在地上,努力将脸凑向父亲。“皇后,这可使不得呀。”我母亲惊道。冯清并不看她,只是摆手制止她说话。
我不觉也呆了。因为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如此。
“爹,爹……”她此刻只是一声一声,喃喃地、失神地唤着,仿佛受了无限委屈。父亲又勉强抬眼,努力睁目看她。他从前并不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却是满眼的怜惜。冯清将脸埋在锦被中,含泪道:“爹,女儿要去洛阳了……”
我蓦然明白,她为何这般委屈了。她继续喃喃泣道:“恕女儿不孝,不能伺奉您终老……母亲葬于平城皇陵,恐怕今后也不能年年祭扫了……”父亲最初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以浑浊而低沉的声音打断她:“清儿,你为何不换汉装?”
冯清立刻噎住,我的泪水却再次涌出,感慨而又欣喜。父亲缓缓地说:“皇上的诏令已经下了。你是皇后,不能公然反对。”
冯清委屈地说:“爹,我没有……”
“那么,就换汉装吧。”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他对我却无一言。我心中大恸,终于流泪请求道:“爹,您和我也说两句吧。”他的面上霎时浮现出温和而怜悯的微笑,轻声说:“洛阳是更广阔的局面……你,好自为之罢!”
我跪伏于地,瞬间泪流满面。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4)
我和冯清一前一后退出。她缓缓地走着,颀长的身影显得无助而茫然。“有生之年,我从未和爹这样亲近过……”她的每个字都透着惆怅和幽怨。我怔怔的,又听她喃喃地说:“爹以前那么疼你,还有你娘……”说得很慢,那停顿的间隙,或许就是回忆吧。
我满心酸楚,轻声道:“清儿……”她蓦然回过身,不过须臾,她眼中只余下怨恨。那么冷漠,却又那么炽热。我不禁哑然,心中热了又冷。这一冷,却真是坚硬如铁了。
午后小憩。人倚着茵褥,双目微阖,心思却是清醒地转着。这一转,便是许多年的悲喜。如今,到底走到了这一步。我长叹一声,又缓缓睁目,娘恰在此刻悄声而来。我欠起身,如孩提时那般扯了扯她的衣袖,那熏了沉香的绸缎,让人心思安宁。
她含笑望着我,欢喜而又忧愁地唤道:“傻孩子……”先是嘘寒问暖,又细细地问起宫中之事。我淡淡叙述,这些事说起来,仿佛不是我的。她却时而轻抚胸口,时而摇我的手,庆幸、担忧,而又感叹。
“碧梧这丫头,当日在府中低眉顺眼的,竟攀上皇后了。那日皇后带她进宫,我就觉得不对劲……”
“娘!”我轻声打断她,“现在说这些都迟了。”我倒没料到,当日碧梧向冯清密告,竟藏了这样长远的心机;而她,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被冯清利用了而已。念头转到这里,不禁冷笑:“那就看着吧。”
娘怔了怔,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那贱婢生了皇子,又被皇后收养……你打算如何?”我许久做不得声。我打算如何,我又能如何呢?我问过自己多少次!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定,只是不敢往深处想。
娘见我这般神色,有意开解道:“那么,趁着皇上宠你,收养一个吧?”我幽幽地问:“娘,你也觉得我不可能生育了么?”这一问,我倒没什么,因为这痛楚是迟钝的,娘的泪水却下来了。我忙别过脸,摇头道:“娘,我并非没考虑过,只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肯轻易让人呢?”
娘仍不死心,又问:“袁贵人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不肯;罗夫人和高贵人不是有两个么,难道也不可能?”我不禁失笑,母亲何时变得这般单纯了!然而,唯独“高贵人”这三个字,是说进我心里去的。
与我的窃窃思量,不谋而合。只是,仍不敢深想。
娘走了之后,我随即也起身,在萧索的庭院里徘徊良久,终于拣了花径,向昔日曾住过的偏院走去。心里还是怯懦的,怕我轻易又走回了过去。走过去,赫然却见那锃亮的铁锁,横亘于眼前。我怔住,终于又轻轻地舒了口气。
转过身,步履似又从容了些。却见不远处,冯夙正伫立于垣墙之下。乍一看,心中便惊疑不定,面上难堪得很。因为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曾来过。
“姐姐,你回来了。”他走上前来。我细细审视,他的眉眼虽然清秀,却有恣意的跳脱;虽然跳脱,却有隐忍的忧郁。我打起精神,矜持而又亲切地与他说着话。
他虽拣了些寻常话题,神情却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我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夙儿,你要和我说什么?”他这才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姐姐,高菩萨其实还未离开平城……”
这尖锐的、突兀的三个字,轻易就戳破了我尘封的岁月。然而乍一听,却以为是错觉,目中亦有一瞬间的惘然。冯夙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想起,他和高菩萨是有交情的,心中便起了波澜,面上却沉静得看不出丝毫表情,终于淡淡地问:“他为何还不离开?”
冯夙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长叹道:“姐姐,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疏离。我凄凉地笑了:“夙儿,我现在不能承受一点变故……”他抿着唇,终于说:“姐姐,怪我不该提,只是我觉得他可怜……”
我不说话了。他忽然也不说话了。静得令人窒息,而那个模糊的计划却如电光石火般猛然从脑海中闪过,刹那间,通明一片。我顿时惊愕,仿佛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撞击,使我不能言语,不能思想。
“姐姐?”冯夙试探道。
我一惊,脱口而出:“我要见他一面。”这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我已出口。冯夙不置信地望着我。我此刻却坦然了,连心底最深处的惊悸也生生抹去,我说:“请他来见一面。”
请他来见一面。却是为了更危险的目的。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5)
然而,清风朗月之下,我心中却也怕了。
高菩萨的身影踏月而来。我只是睁目凝视,眼睛眨也不眨,怕睫毛扇了泪珠下来。心中还是不自禁的一颤。和爱恨无关,只是感慨。只是感慨而已。
他并未变。至少他眼中的温情仍是昔日那般。目光缓缓地流动,并不突兀,也不尖锐,只是温和地打量着我高耸的云鬓、左右贯穿的双股凤钗、圆润晶莹的珍珠耳铛……温和中,有隐忍的痛楚。
却是我不堪承受。先垂下眼,无声地回避。他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只嗫嚅道出一句:“你……可好?”我心中暗惊,也问自己,可好?一面却已身不由己地将头轻点。
一晌又无话了。我默默思量:好,抑或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亦是我想要的。这么想,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我终于抬头,向他从容一笑。
他怔住了。我问他:“你为何还不回洛阳?”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你在平城。”
我心中慨然,但目光亦不回避,漠然一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们还能相见?”他怔了怔,端然而有忧色,颤声道:“你以为,我留在平城是对你有所企图?”
这话温柔,然而凌厉。我心中倏然一痛,艰涩地开口:“高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瓜葛了……不见面是最好的……”他的眉心轻轻一皱,月光下苍白的脸泛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那你今日又为何见我?”
我蓦然怔住了。我的企图呢?我的狠心呢?我只是惶然。他望着我无神的目光,悲悯地说:“是与我诀别么?”我来不及作答,他又叹道:“这一面已在意料之外,够了!你即将去洛阳,此生恐怕无缘再见。保重,妙莲。”
听得这一句,我的泪水簌簌落下,心中忽悲忽喜,只悲切地唤他一声:“高郎……”他目中深幽,便如当年我重病,他满含着关切与怜惜。
他踌躇着问:“在宫中可顺遂?皇上……待你可好?”这是我无法回答的。犹豫的瞬间,失落已攀上了眉头。他仿佛与我说笑一般,又问:“此刻,你可愿意跟我走?”
我愕然,心中却是清醒的:我要的是宫廷!我错愕地望着他,以此逃避,以此拒绝。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让我意识到,原来他是很介意我的回答的。
他缓缓地说:“保重,妙莲。”
“不,高郎!”我突如其来地警醒。他目中泛出惊喜而期待的神情,我却清晰而低沉地说:“请你最后为我做一件事。”他的眼睛即刻黯淡,连一丝惊诧也无,只是无力地问:“我能帮你什么?”
我又沉默了片刻,极其小心地说:“你精通医术,必然会配毒药……”他震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此刻反而豁然了,便继续说下去:“我要你为我配一种毒药,最好是罕见的,而且药性要慢……”
翌日回宫,我探手入袖,那小小的、坚硬的一方药石,牵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心中一激灵,浑身都颤抖了。
“这是凳纸星喾质⒘⒅剖⒐萄蚴U庵质嗟亩拘裕咳鹊奶阑虿枥创碳ぁR参┯腥鹊奶浪拍苎诟堑石粉末的涩味。毒性发作时很缓,只是闷气、出汗,通体发热……”
高菩萨清楚地解释着。我记住了,深深记住了。这一面匆匆,也无风月可谈。我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这,可算是利用?是否又残留了旧情?他却毫无留恋一般,转身去了。
依稀想起我曾对他说:“若真的相见,我会把欠你的都还上。”这不过是妄言,如今我欠他的,更多了。
临行,冯清先行登车。我见冯夙执辔立于一侧,忽然心念一动,轻声对他说:“夙儿,驸马刘承绪一死,我便向皇上进言,成全你和公主……”仿佛是为了补偿他,也是为了掩饰我心中的不安。
他皱了皱眉,有些哀伤地说:“姐姐,你不必笼络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深深一怔,我何时竟这般凉薄?他又说:“你就放心罢。”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6)
离开平城,尚是严寒天气。一路上车盖相连,翠旗招展。白天行路,夜间便安顿在沿途的驿馆或行宫。途中虽有诸多不便,惹得娇生惯养的嫔妃宫人,日日背地里抱怨,但一想到洛阳的锦绣繁华,却又心向往之。
每到夜间,冯清打起精神处理途中一应事务。因拓跋宏曾交待过我,我只得陪坐着。她并不擅长人事,我又无心真正帮她,本想存心看她笑话,却不料给事中王遇已将琐碎的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
王遇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从内行令、中曹给事中、散骑常侍、安西将军,直到进爵宕昌侯。如今拜了尚书,仍常侍于宫廷。他对冯清极为敬重,我见他这般行事,忽然想,太皇太后当日是否交待过,要他协助、庇护冯清?如此看来,他也是我的对手了。
那日,抵达共县。洛阳有消息传来,刘昶和王肃进攻义阳,王肃屡破南兵,招降万余人。拓跋宏加封他为豫州刺史。而此时,拓跋宏已率兵渡过了淮河。
“王肃原是南朝人,这次竟领兵攻打故国?”冯清似问非问,惊诧中带着几分不屑。
我不置可否。环顾四面,却见今日众人来得齐全:袁贵人、高贵人、罗夫人,惟有郑充华因分娩不足两个月,身体虚弱,早早歇下了。我心中无端一震,似有念头尖锐地丛生。一面低下头,将留了纤长指甲的手,笼进袖中。
凳コ闪讼肝⒌目帕#蝗缡昵埃卦谛珊斓闹讣啄凇U獠⒎桥既坏哪钔罚宦竦蒙钌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