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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刻身在洛阳,他却滞留南方。一条淮河,千里路程,这是身的距离。而心呢?似不曾分开,却又似南辕北辙。
洛阳的宫室中,毕竟残余了他遗下的淡淡温情。小黄门苏兴寿引导我穿廊过户,这一路,皆是山石水色,我在这巧妙的布局下惊喜不已。南面角楼,鎏金的匾额上,题着古朴庄重的四个字:菡萏幽室。我蓦然止步,眼中顿时有了酸胀的热度。
随即入室,但见古籍、书画、琴谱,未及清理而堆砌墙角。苏兴寿察言观色,笑道:“这是皇上命人在洛阳收集的。说是谁也不许动,昭仪来了自会整理。”
我微笑不语,兀自走到窗前。檀木的窗扇,极大、极阔,轻轻一推,清旷之气瞬间拂面,却原来正对着一面绿水。我不禁微微一怔,苏兴寿又笑道:“这湖原是没有的。皇上南下之前,特意命人凿的,还让种上莲花……”
当着宫人,我的笑意疏淡得近乎漠然,只是没人知我,这一瞬间云淡风清。夜里枕着典籍入睡,忽然泛出些惆怅,他是枕着金戈铁马入睡么?
二月已过,始平王拓跋勰率轻骑回洛阳。他是回京报丧:司徒大人病卒于钟离。
消息骤至,有短暂的静默,直到冯清的悲泣声不可抑制地迸发出来,我才惊觉:这个司徒大人,是我的大哥冯诞啊。冯清的喉间只是猝然一声咽呜,旋即却被她强行压制住,她以手支额,垂下头,压抑地啜泣着。
我懵然呆坐。冯诞和拓跋宏同年,他这样年轻,仕途正好,我从未将死亡与他的年轻得意联系起来。我心中只是感慨,应有的悲伤却遥远得很。他虽是我的大哥,却和路人一样生疏。我们的身体里有一部分相同的血,而另一部分,却是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血,这种差异,生生疏离了骨肉亲情。
我终于也流下了泪水。在袁贵人冰冷的逼视下,在罗夫人温和的悲悯中,在拓跋勰隐约的关切里,我这泪水是为了无常的人生。
“请皇后、昭仪节哀。”拓跋勰静默了许久,终于冷静地说起他的身后事,“臣奉旨送司徒灵柩返京。皇上下诏赐赙物布帛五千匹、谷五千斛,以供葬事,赠假黄钺、使持节、大司马,领司徒、侍中、都督,太师、驸马,加以殊礼,备锡九命。”
冯清终于勉力克制住情绪,以压抑的声音问道:“皇上可定了谥号?”拓跋勰一怔,随即答道:“谥曰元懿。主善行德曰元,柔克有光曰懿。”
冯清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悲恸中似乎有了一丝安慰。
我离开昭阳殿的时候,忽见小黄门苏兴寿在檐下守候着。我料知有事,只是神色自若地向前走去,直到离开昭阳殿的范围,才略略停步。他跟上来,轻声而谨慎地说:“始平王殿下请您移步说话。”
我一惊:“他还未出宫?”心中却有些惶然。苏兴寿已上前几步,欲为我引路。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头跟上。
往西行,不觉已到了御河沿岸。此处荒凉,新发的黄绿柳尖,袅娜地撩着河水,浅淡的涟漪却泛在我心里。拓跋勰显然已等候多时,然而,他只在原地踟蹰,亦如少年时那般,折枝攀柳。我示意苏兴寿不必跟来,守在远处即可。然后,我无声地走近。
他正对着柳枝凝思,似感悟到什么,忽然回头,面容清峻而明晰。他微微退后一些,不知不觉抛掉了手中的柳枝,轻声道:“昭仪节哀。”我的泪水却早已干了,似笑非笑地问:“别来无恙?”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方才怕皇后悲痛过度,不便细说司徒大人的情况……”我微惊,难道他就这样肯定,我不悲痛么?他说下去:“司徒大人随圣驾到钟离后,一直卧病。皇上日日相视,在钟离滞留半月之久。二月辛酉,不得已而率军前行,与司徒道别。司徒那日精神尚好,坐起来说,‘臣梦太后来呼臣。’……”
我心中尖锐地一震。太皇太后的面容,模糊地在记忆里打了个照面,顿时冷汗涔涔。拓跋勰似乎察觉到我神色有异,稍稍一顿,才继续说道:“皇上率军离开钟离,日行五十里,黄昏时有快骑从钟离赶来报丧,说司徒大人薨了……皇上哀不自胜,遂抛下大军,轻骑而返。当时,南朝天子派了左卫将军崔景慧和宁朔将军裴叔业救援钟离,囤兵之所距离皇上不过百里……”
我不觉失色道:“这太危险了!殿下宿卫左右,难道不劝劝皇上?”拓跋勰答道:“苦劝无益,皇上重情。”我心中一阵恍惚,重情?他稍顿,又正色道:“为人君者,重情重义;为人臣者,也只能持戈执戟,誓死相随了。”
似有一种失落,从原本该有的感动中徐徐升起。沉默了片刻,我问出关键的一句:“皇上何时回京?”他怔了怔,显然在犹豫,许久才道:“南方有些状况。”
我紧紧地盯着他。他低声说:“齐军反攻了。”我目不转睛,仍以目光询问。他说:“南伐数路军队,虽然攻城夺池,但伤亡惨重,惟有王肃军功卓著……”在他若有所思的停顿下,我轻轻接口:“这是自然的,他原本就怀着复仇之心。”
拓跋勰又道:“待王肃进攻义阳,义阳告急,齐主派将军张冲出兵攻打我方城池,以分去皇上的兵势……”我打断他,只问结果:“齐军攻下了我方多少城池?”他犹豫了,面色凝重,终于还是坦白告之:“建陵,驿马,厚丘,虎阬,冯时,即丘,一共六座。”
我先惊后怕,终于颤抖着问:“难道王肃还劝皇上继续么?”拓跋勰似有不忍之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我苦笑着问:“那么,殿下是什么看法呢?”
他不免踌躇,我尖锐的目光却固执地盯住他。他终于说道:“我的想法,自然是暂缓南伐。朝廷刚刚南迁,洛阳的局势尚且不稳,后方亦未安抚。”我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
他轻轻一蹙眉,面有忧色,似自言自语一般:“自冯司徒病逝后,皇上虽在军中,但意志难免有些消沉……”许是我目光中清亮的一点微光,惊扰了他,他一惊而抬头,重新又沉默了。
我沉吟道:“既然殿下先行回京,不如请李中书上奏折,劝皇上班师。”拓跋勰愕然。然而,这又是非常现实的打算:拓跋宏既然南伐,又岂能甘心无功而返?冯诞之死,既然消沉了他的意气,那么眼前只需要一个台阶,让他顺势而下。
事情的发展,正是按着预期的方向。不久,李冲上奏折,认为久攻不下,士心孤怯;天气渐热,北卒在南方多有不惯;且夏水盛涨,粮草运输不便。希望皇上早日回朝,“经营洛阳,蓄力观衅,布德行化”。
拓跋宏终于在三月将尽时班师还朝。
第十四章 天将愁味酿多情(2)
四月,拓跋宏尚在回军途中,平城却传来了噩耗:三月戊子,太师病逝。
我刚刚释然,一心期待着拓跋宏归来,却得到这样一个噩耗。欢喜还未散去,悲伤亦凝滞着,未及袭来。我撑着几案站起来,呆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尽管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但洛阳的新局势却使我忘却了这种不祥的预感。
泪水直到很久之后才大滴大滴地坠落。我的悲伤并非汹涌而出,它们慢慢地、深深地,渗入到我今后的岁月里。而眼前,泪水还未流尽,却被猝然动荡的局面所打断了。
几日后,留守平城的东阳王拓跋丕和尚书令陆叡上奏,恳请皇帝回平城奔丧。
消息是皇太子无意中说起的。他这一阵子来得殷勤,恭恭敬敬地向一恸成病的冯清问安。冯清听说此事,面上的阴翳稍稍开解了些。她身畔的冯妍却忽然问道:“那么,皇上是如何答复的?”
冯妍是乐安公主的女儿,冯诞病逝后,她随母亲住在宫里。平日亦时常在冯清宫里走动。她才十岁,娇气与稚气相叠,因而敢于直接和皇太子对话。她这一问,冯清不禁抬头望了拓跋恂一眼。
拓跋恂却有些为难了。毕竟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还不善于隐藏心中的不安。冯清知道这事情大概是碰了钉子,忍泪道:“莫非皇上不肯去平城?太子为我劝劝皇上罢!”拓跋恂诚惶诚恐道:“母后……”
这一声“母后”,忽然惊动了我。不错,她是他的母后,他自然听她的。然而,冷眼旁观,我心中觉得此事似乎不妥。皇上临葬,无疑是极大的恩遇,但……我说不上缘由,只在悲痛之余,觉得不妥。
拓跋恂终于犹豫着说道:“父皇已经开口了,说‘开辟以来,安有天子远赴舅丧者乎!’……”声音渐弱,他被冯清无助而绝望的神情震慑住了。我亦惴惴不安,为拓跋宏这出人意料的、斩钉截铁的拒绝。
冯妍忽然将头一撇,直率地说:“我不信皇上能这般无情!”
“妍儿!”冯清一惊,谴责中有悲伤,也有怜爱,“不得无礼!”冯妍退后一步,低头不语。冯清又徐徐转头,以忧郁的目光望着拓跋恂。
拓跋恂犹豫了许久,才往下说:“父皇下了诏书,迎太师之柩到洛阳下葬……”冯清震惊,颤声问:“那博陵长公主呢?”公主去世多年,早已入土为安了。拓跋恂低头道:“博陵长公主也……也迁来洛阳,重新安葬……”
冯清终于哀呼一声,涕泪交流。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冯清生着缠绵的病,心心念念伤于父兄之亡,痛于父母之柩南葬;而我的心,早已在这煎熬中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伤痛是迟钝的,另有一种惊惶不安的感觉,却隐约盘踞心头。
到了五月,拓跋宏自泗水入河,经水路回洛阳。皇太子出迎于平桃城。离洛阳这般近了,他竟不是直接回城,而是召赵郡王拓跋干来见,亲数其罪,杖之一百,免官还第。原来,拓跋宏虽不在京,却有耳目,御史中尉李彪将拓跋干在洛阳所为的贪淫不法之状,悉数写入奏章,送往前线。
责罚了拓跋干,他才回洛阳,当日先告于太庙。
此时,冯清的病已大有起色。两个月过去了,悲伤似乎淡化不少。宫女扶她出来,却见那墨绿的锦袍,在身上微微打晃,衬得她粉色如土。我冷眼打量着,她面容清瘦,目不斜视地居中而坐。
我终于启齿,半是提醒,半是试探:“皇后莫非忘了,皇上早已下诏,禁穿胡服。今日皇上回宫……”冯清的反诘伴随着尖锐的目光:“凭什么改换汉装?”
我冷笑道:“这话不如去问皇上。”她直视着我,愤懑之气更兼满心苦痛,原本与我无关的事,却直问到我脸上来:“迁都、换装,连父母之灵也不得安宁,这江山要换作汉人那一套,才遂了你的意么?”
我心中气恼,亦与她针锋相对道:“不革新,何不寻回老祖宗那一套,退出塞外,居于石室,茹毛饮血,圈地为王!”
“放肆,你胆敢对先祖不敬!”冯清大怒,霍然起身,咬牙道,“即便要革新,也轮不到汉人指手画脚!”
“请皇后好好想一想罢。”我忽然笑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问,“天下是汉人多呢,还是鲜卑人多?是汉人坐天下久呢,还是鲜卑人久?”
冯清闻言一震,逼视着我,眼睛却渐渐红了。半晌,她颤声道:“好、好!你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你母亲的本事,如今你全学来了!”我心中的积怨,再度被撩起,不及思虑就颤声道:“博陵长公主刻薄、守旧、妄自尊大,如今你也全学来了!”
冯清面色煞白,随手往案上一扫。咣当,碎瓷片顿时四溅。守在殿外的宫女接二连三地奔入,见此,却怕了,逡巡不敢进门。
冯清亦有些吃惊。望着一地的碎片,兀自怔忡。我此刻反而从容起来,淡淡地说:“听说,皇上经过鲁城,亲自祭拜孔子,并赐官于孔子后人四人、颜回后人两人,命兖州太守修孔子墓,重建碑铭。”
另起话头,看似毫不相干。冯清不解,但戒备之心尚未放下,因而并不开口,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沉住气,以沉默与她对峙。她终于问道:“那又如何?”
我缓缓地笑了,刻意笑得妩媚而恣肆:“敢问孔子是鲜卑人么?”
第十四章 天将愁味酿多情(3)
拓跋宏回宫,六宫跪迎。他如一阵疾风,卷起凌厉萧肃之气,瞬间便过去了。我俯身于地,只看见他玄色饰朱色章纹的笏头履,略作停留,终究匆匆而过。心中忽然失落起来,但起身时,却已将那一丝怅然悉数抿于无形。
那日,整整一个白天,他一直在清徽堂理政。晚膳时才漫步过来。看似突然,我却已温好了酒,张置了几样菜肴,亭亭立于阶下迎候。在数十丈之外,看到他的身影只是模糊的一团,笑意却不自禁地浮现。
他终于走近,我的眼中忽然有了酸涩的感觉,似有委屈,似有欢喜,似有愧疚。他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