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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后入室。凝目看他,含笑,亦含了愁。在世人看来,改姓意味着对祖宗的背离。而他竟有这份决心和勇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连我也不能不震惊。
他读懂了我眼中的意思,温和地笑了:“妙莲,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一切都是预料中的。”顿了顿,又以端庄的神情缓缓说道:“将来,载于史册的名字,将是元宏。”
元宏,我心中默念。瞬间也有豪情,也有叹息。这段心事,果真就放下了,却又暗暗怀了旁观之心。
果然。几日后,听说皇帝驾临中宫。不多时,殿内传出争执声,夹着几声哭泣。继而又听闻皇后凌厉而悲恸的声音:“陛下何不回平城看看先祖的陵墓,听听宗室元老的谏言?您一味宠幸汉人,任汉人左右朝政。祖宗的家法,鲜卑的习俗,到您手里全变了样!陛下的身体里流着鲜卑最尊贵的血,如今却要背离先祖!这些姓氏代表卓著的功勋和高贵的血统,岂容更改?您若一意孤行,只怕江山也要改姓……”
砰然一声,冯清沉沉地坠地。元宏盛怒之下抬手将她向外一推,又反手一挡,生生打掉了她的下半截话。冯清踉跄几步,摔在地上,连带着将一只檀木花架也挂倒了。在一连串清脆的破裂声中,她掩面而哭,元宏却愤然拂袖,大跨步走了出去。
苏兴寿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我却连一丝喜色也无,只颔首道:“有劳,且下去领赏吧。”
不久,元宏下令定族姓。
汉家氏族,以清和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为贵,号为“四姓”。元宏将太祖以来的八大姓,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定为国姓,与汉族的崔、卢、郑、王地位相当。同时,令王肃、宋弁等熟悉南朝典章之人,依照群臣父祖爵位的高低,将其余的鲜卑姓氏也划分了族姓等级。
自此,鲜卑族内,正式确立了南朝的门阀世袭制度。
这一次,皇族贵胄多半没什么意见,而出身清望之族的中书令李冲却有异议:“陛下一心求治,却将国人分为三六九等,为何专取门品,不拔才能?”著作佐郎韩显宗也诘问道:“陛下岂可以贵袭贵,以贱袭贱?”
然而,元宏如今亲政已有六年,大权在握,便以威仪压制了诸多反对之声。
第十六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2)
这一年的春天,与往年无甚相异。
“听说华林园里的红梅,开得煞是热闹。”那日,我偶然一句,孰料元宏即刻就下旨,五日后在华林园张置酒乐,宴请群臣。翠羽朝我看了一眼,递了个欣喜的眼风。我却不敢大意,翻来覆去地将前因后果想了一想,心中陡然生出几分疑惑:元宏近年致力国政,若非节令,断不会如此铺张,何况只是为了妇人一言。这一想,欢喜又渐渐冷却,他纵是再宠我,我也不过是“一妇人”罢?
然而,我既接了旨,自然着意布置歌舞。几日后,见他有闲,便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
他似听非听,察觉到我的停顿,才颔首道:“这些事交给你,我总是放心的。”我笑道:“皇上近来太过劳累了,游园也合时宜。”他并未接这头话,却缓缓说:“如今,世族已定,尊卑分明。朕打算以皇后的懿旨,召汉姓高门之女一同赴宴。”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心中却陡然一惊。“为什么?”竟这样直接而生硬地问了出来,自己亦有些后悔不安。待要想办法圆转,他已开口解释道:“朕的意思是,那日,让几位出身中原士族的汉臣带女儿一道进宫。鲜卑贵族要融合到汉族中去,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我的唇边渐有凄凉的笑意。柔情蜜意仍在眼前,他却要再次纳妃了。哪怕只是为了政治,我也无法释怀。然而,我又能如何?只是暗暗咬牙,将悲凉的心绪生生压下。他还说了什么,我却不曾听到。
许是留意到我神色有异,他微微一怔:“妙莲,你……”
我勉强稳住心神,仓促之下便想找句其它的话来说,好掩饰这一刻的难堪:“陛下说得不错。只是,说到定氏族,臣妾很为陛下忧虑……”话题不知不觉岔了开去。他心平气和地听着,眼中含了几许鼓励的意思。
无奈,我只能顺着这个岔口继续枝蔓:“南朝重门第,出身士族,可坐取公卿;出身寒门,即便满腹才华也报国无门。如今,陛下袭用此制。臣妾以为,选拔人才应遍及天下,怎能拘泥于士族?”
“妙莲,你说得不错。”他点点头,虽然表示赞许,却是不以为然的神色,“旁人谓朕迂腐。然而,朕是权衡再三,不得不为。”他说得如此坦诚,我亦暂时忘了自身的忧虑,问:“陛下是有为难之处?”
他思虑了片刻,才说:“自迁都以来,贵族元老的怨气越积越深。朕欲将改革推行下去,必须先稳住他们。眼下,最务实的对策,莫过于把鲜卑大姓融入到中原士族的门阀制度中……”我顿时恍然:“如此一来,胡汉一体,利害攸关,汉化的阻力就小得多了!”元宏微笑道:“朕雅重门族,但也不是不明白门阀世袭的弊端,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维护元魏王朝的根基啊!”
我凝视他,只觉满心凄苦,无甚话说。
又闲坐了片刻,他终于起身离去,我低眉相送;他淡淡叮咛,我微微笑语;他渐行渐远,我茕茕孑立。心中不免自哀,二十六岁的年纪,于男子,或许一切还未开始;于女子,却是开到荼蘼了。而我未曾有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个遗憾。一颗心无从寄托,却渐渐留不住他的心了……
见到冯清时,我仍是疏淡的笑容,那丝轻蔑和戏谑却一直若隐若现。她着汉服,雪青色交领隐暗花纹深衣,端庄的高髻,碎光迷离的金步摇。我走至跟前,略站了站,草草行了个礼。
冯清这才将眼皮缓缓一抬,既不怒,也不恼,惟有漠然。“昭仪,别来无恙?”却是微讽的口气。
我浅浅地点了点头,不请自坐。她并不喝斥,也并不唤人斟茶,只将手中的一卷黄绫封皮的册子,反扣于几上。我瞥见那封面,以鲜卑语题了“皇诰”二字。忽然就闪了神。想起多年前,太皇太后作此书告诫皇家子弟,正是元勰在殿上将此译成汉语……
回过神来,便同样微带嘲讽地说:“皇后不忘祖训,可钦可敬。”冯清将书轻轻一推,移到我手边,唇边不免带出一丝冷笑:“昭仪还认得这本书?”我还未作答,她又道:“我以为,你忘了父母,必然也不会记得姑妈。”
我怒了,正色道:“皇后是因为我劝皇上不去平城奔丧而恨我么?”她一字字冷冷地说:“皇上迁都、换装、禁北语、改姓氏,这些离心离德的事,你敢说你没有从中撺掇?”
仿佛是落入了我的圈套,我笑了,惊讶的神色亦恰到好处:“皇后未曾谅解汉化么?我以为皇后不再抵触汉化,今日才来……”她怒目而视,见我不似说笑,不免也有些惊诧:“你这么说,有何依据?”
我淡淡地说:“不是下了懿旨么,明日华林园开筵,皇后召汉姓高门之女一同赴宴,为皇上选妃……”话音未落,她的神色已经变了。我心知元宏与她形同陌路,所谓的“懿旨”,不过借了皇后之名,并不曾让她知道。
我再刺她一句:“皇后总是恨我一味攀附皇上,如今看来,您比我更甚!”
她勃然大怒,面皮渐渐涨成紫红。我微笑着打量她,问:“莫非皇后不知情?”她怒而出声:“荒唐!”
“荒唐?”我的笑意却越发深了,“这可是皇后的懿旨呀!”
第十六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3)
翌日,便是华林园的盛宴。
从水榭望去,一池春水澄碧,隔岸新辟的空地上铺了红绒地衣,上有长几纵横。元宏正与几位亲王大臣把盏言欢,音容闲雅,气度从容。身后几枝疏朗的红梅,恰好作了他的陪衬。
我在笛声清韵中倚着水榭扶栏。遥望他意气风发,心中暗道,好花好天,哪怕只是一瞬,也自甘沉醉多时。
我今日亦是着意装扮过的,只是不露痕迹罢了。一身衬着吴棉的浅紫色直领罗衣,连珠团花锦纹;配以同色的宽幅长裙,织进银丝金线,作方折回旋云纹;系一幅月白绣红粉牡丹短腰襦……人在清冷微蓝的天色下,静静伫立,仰着一张薄施脂粉,因春寒料峭而微微泛红的脸,竟使众人为之一怔。
我身畔的女子,皆是出身中原望族的闺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不谙世事,因而轻易就将吃惊的神色摆到了面上。我含着温婉的笑,轻轻扫过一眼。胡汉联姻,她们未必猜不到个中深意,今日怕也是有备而来吧。想起我十四岁的光景,恍如隔世。
我领着她们,一面赏花品茗,一面闲话家常。我知道矜而不骄是最好的态度,却暗暗恼恨元宏那不动声色的几个眼风。你要纳妃,何必要我作陪衬?
我心里恨恨的,一面却要兼顾眼前,审视的目光融于温和的笑靥。直到心里再三确认,眼前的女子固然清秀可人,固然文静娴雅,固然胜过无数鲜卑女子但尚不足以威胁到我时,久悬的心,才略略放下一点。
穿廊过户时,忽然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随风传来:“你说,昭仪娘娘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呢?”这显然不是在问我。我只装作没听见,仍然和已故颍川太守李辅的女儿议论着伸到檐下的几枝梅花。
“当然是汉人了。”回答此问的,是一个温婉而平静的声音。
另一人又问:“何以见得?”
似犹豫了片刻,才有回答:“已故的文明太皇太后和太师原是北燕的皇族。皇后是博陵长公主所生,而昭仪是江南常夫人所生,她自然是汉人了。”
这番话,在谈笑间从容道来。虽让我疑心是否有讥讽的意思,但心里亦有些好奇。于是,回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说话的女子一惊,低头道:“奴才失礼了,请昭仪娘娘见谅。”虽是请罪,却是不卑不亢的神色。
我微笑地看着她:“你是……”
“家父乃尚书仆射。”她仍是淡淡的声音。我暗暗一惊,李冲的女儿!想起李冲另有一个女儿,昔日为太皇太后所聘,早已入宫,不过摆设罢了。而眼前的女子,眉深目睫长,一身明亮却不张扬的水红锦袍,恰到好处地衬出一身莹莹透亮的肌肤。
心底不禁赞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将头一低,带着几分羞涩,轻轻地说:“奴才名唤媛华。”
此刻,对岸忽有阵阵笑声,借着水势传来。我向身后递了个眼色,苏兴寿悄然离开。待他去而复来,与我耳语几句,我便转首笑道:“皇上作了个字谜,你们也来猜猜吧。”苏兴寿随即念出:“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
众人面面相觑。我解释道:“王肃大人今日也在座,他原是南朝人,今日饮酪浆,食羊肉。皇上的谜便是为此而作。”
众人凝神而思,间或窃窃私语。少顷,又有侍从前来禀报:“御史中丞李彪大人也作了谜,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我略一思忖,便知李彪已猜中,他这是以谜扣谜了。但并不说破,只是念出李彪的谜面,继续微笑等待着。
随后,又有侍从传话:“尚书右丞甄琛大人也作了谜,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在虚空。”这又是以谜扣谜的。我恰见媛华纤眉轻扬,似有明悟的神情,不禁笑道:“你若是知道,就说出来吧。那些大臣们不肯直言,想在御前卖弄文采呢。”
众人惊而抬头。唯有媛华知道,我所谓的“你”,是对她而言的。于是,她缓缓起身,道:“奴才斗胆猜测,大概是个‘習’字吧。”
我颔首以示赞许。而侍从亦再次上前禀报:“皇上说,众卿不必继续出谜了,直言即可。彭城王说了个‘習’字。”
我微笑着,心中却莫名的一动,不禁侧目再次望了媛华一眼。这目光,似有些凌乱,有些怔忡,她即刻领会到了,不露痕迹地垂下眼帘。我戏谑道:“该让皇上赐你一个金钟呢。”
斜刺里却有另一个娇媚而略带轻狂的声音:“我倒是想请教一下尚书千金,这谜如何解得?”不须转首,也知是袁贵人来了。众人起身,我亦起身让了一让。她走近几步,抬手扶了扶鬓上斜簪的一朵桃红复瓣绢花,目光盈盈。
李媛华亦有些为难,轻轻咬了咬唇,片刻才道:“奴才起初并不知道皇上的谜当作何解。”璎华微嗤一声,显然不信。媛华又道:“只是,昭仪娘娘解释了皇上出谜的缘由。奴才揣测,王肃大人在北朝已有些日子,自然该入乡随俗,那就是一个‘習’字吧?”
不显山,不露水,好极。璎华挑不出刺,有些气恼,亦不免尴尬。罗夫人也在座,许久一言不发,此刻却有意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