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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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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轻车前往瑶光寺。马车停在阊阖门御道,袁贵人下车,换乘一辆牛车。我颔首,轻声道:“申时三刻,还是在这里。”然后,缓缓放下帘子。
  瑶光寺,近在眼前。我犹豫了一下,留下随从,终于慢慢地踱了进去。寺内,比丘尼成列相迎。我目不斜视,因为很肯定,这其中绝没有冯清。一朝落发,她从此杳无音讯。我只知道,她的法名唤作慈英。
  我入殿礼佛,三拜之后,又退到殿外,只见庭中横放着几只红漆木箱,正是我方才请人赠与冯清的。一名年轻妇人,仿佛等了很久,向我迎上几步,先敛衽为礼,然后解释道:“慈英请我转告昭仪,既已接受了皇家供恤,也就不再接受额外的赐予。”
  我并不恼。冯清的拒绝,是意料中事。只是,“皇家供恤”又从何说起?于是又问了一遍。那妇人答道:“王遇大人每月都送衣食杂物过来,转达皇上的慰问。”
  我的微笑忽然有了苍凉的味道。王遇在废后不久就被废黜,他本身的处境也不好,却仍然维护着冯清的体面,而冯清又何德何能呢。
  “我与废皇后是姐妹,难道今日连见一面都不肯么?”
  那妇人退后一步,清亮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点疑惑。她终于领着我绕到后院禅房,轻轻叩门,向冯清说明我的来意。
  隔着薄薄的纸窗,里面先是沉默,随后,是冯清漠然的声音:“不必相见,请昭仪回去吧。”我无声地笑了,声音却是上扬的:“妹妹莫怪!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不记得了。我也是今日才想起来。可多亏了王遇,以皇上之名行善……”
  身畔的目光一惊,那妇人似有不忍之色,以哀切的神情阻止我说下去。我忽然觉得荒诞而无聊,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
  那妇人亦尾随相送。我忽然停步,端详着她,她以一幅青布包头,眉目清朗。我笑道:“夫人。”她似微微一惊,欠身道:“是。”我问她:“你既然并非出家人,为何在此?”
  “奴上月寻亲至此,暂时在此栖身。”她口齿清历,有南音。我问道:“我方才和废皇后说话,你为何这般神色?”她一惊,见我并无怒意,才轻声道:“女子为夫婿所弃,已是满心凄苦,了无生趣,昭仪为何连一点儿念想都不留给她?”
  我默然无语。我只是以这种刻薄来抵御心中的苦痛罢了。固然快意,而我又何曾真正愉悦过?
  “奴才失言了。昭仪恕罪。”她又欠了欠身。
  我忽然关切地说:“你说说看,你要寻什么样的亲人?”她犹豫了,半晌,轻声道:“奴是苦命之人,于此,早已不抱希望了。早晚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深深地看她一眼,说道:“我知道你有苦衷,若信得过我,不妨直言。我未必真的能够帮你,但一定等待时机,尽力而为。”
  良久,她终于启齿:“奴是南朝人,夫婿乃是……”
  申时三刻,阊阖门御道,袁贵人果然准时到了。我们合乘一辆车回宫。她的妆容有残褪的痕迹,显然流过泪。我轻声叹息。
  “多谢。”她简短地说,有些漠然,却又是诚恳的。我微微一笑,然后轻声道:“可惜,这是最后一面了。”
  中书侍郎邢蛮与咸阳王元禧,在河阳城传达了圣旨:赐庶人元恂自尽。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1)

  元恂以庶人之礼草草葬于河阳城。
  一日,元恪忽然问我:“大哥真的有谋逆之心么?”他无邪,并且认真。我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不要质疑你的父皇。”
  元恪又道:“父皇真的忍心么?”我缓缓道:“恪儿,这就是帝王了。你以后也当如此。”我竭力隐藏起眸子里的一丝惊悚,暗道:他都忍心,我又有何惧?元恪睁目看我,似惊似怕,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春天时,彭城王妃分娩,得一子,取名元劭。此时,元勰依然随驾在外。我仿佛这才想到,与元宏一别,竟有半年。都道我独邀圣眷,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终是别离多,欢会少;纵有欢会,到底还隔了一层。
  他是六月庚申返回洛阳的。我先前并不觉得我有多思念他,总以为,他因朝政而看淡了儿女之情,那么,我却是因寂寞而看淡的。
  然而,当他回宫,我仍然由衷的欢喜。这欢喜来得莫名而隐匿,我尚不自知,倒让元恪凝眸注视半晌后,道出了究竟:“娘今日的颜色不比寻常。”我怔了怔,元恪已有十二岁,与我一肩高,生得清秀端凝。我报以微笑,竟带着几分羞涩,侧过脸去。
  然而,元宏一回来就下诏,发冀、定、瀛、相、济五州兵马二十万。我心中一紧,南伐已近在眼前了。
  清徽堂议事完毕,众人鱼贯而退。元勰和王肃走在最后,低声交谈,又似微有争执。他们在宫门前分道,元勰急于回府,匆匆登车。王肃却早已瞥见苏兴寿的身影,又缓缓地踱了过来。当苏兴寿领着他走来时,我已在熙宁殿等候多时。这是一处僻静的佛堂。
  我们之间,交情的维系似乎只在于利益。这固然是我模糊的揣测,却又是嶙峋的事实。因而不需俗套,他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说:“我猜,昭仪和彭城王一样,是为了南伐?”他这次猜得却不准确。但我并不否认,似是而非地问:“哦,彭城王也反对么?”
  他轻轻一笑:“我与彦和固然交情非浅。但他的顾虑,显然比我要多。”我问:“平城的谋逆,年初才刚平定。难道你以为南伐的时机到了么?”他过了片刻才启齿道:“血海深仇,一日未报,我中心难安。”我不禁冷笑:“那么,你是拿魏朝的社稷赌你的大仇了?”
  王肃笑了起来,轻轻摇头:“昭仪,我们不必为此而争执。这次南伐,与你并无坏处。”顿了顿,他又说:“今日议南伐之事,我向皇上启奏,此次大举南下,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后宫必须有一位皇后了……”我深深一震,忽然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然而,情绪却难以在瞬间回转。
  王肃又道:“昭仪,你准备如何谢我?”我一时无语,倒把原先想说的事给忘了,只觉他今日是有备而来。他亦无赘言,随即将话挑明,道:“我助你得到皇后之位,只希望你并不阻挠我得到驸马之位。”
  我不觉失色。如今看来,我今日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同时也反应过来,他所谓的驸马,是针对彭城公主而言。自四月癸未宋王刘昶病逝于彭城之后,彭城公主已改为陈留公主。
  我定了定神,道:“皇上原本打算为公主和冯夙指婚,只是宋王一死,这事情暂时耽搁了……”王肃不以为然道:“这个得看公主自己的意思了。你只需袖手旁观。”他颇有把握,我便将所有的话都咽下,颔首道:“好罢。我不干预。”
  心中是明白的,他需要在家世上彻底融入北朝。融入北朝,才有更大的余地来周旋,为了他的深仇、他的野心。
  但他所说的这一天却真正到了。七月甲申,元宏有生之年第二次册封皇后。
  皁色袿襡大衣,隐领,袖口缘以丝绦,腰前系围裳,以文绣、金银为饰,作斑文、蒲桃纹。青丝反复盘桓,然后加假发,堆成大手髻;簪上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支相缪;八爵九华,熊、兽、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槪埔贼浯湮辉偌郁㈢恚㈢沓ひ怀撸凡渴位平鹆卓谙伟字椤
  如此隆重地装扮起来。我心中只是恍恍惚惚,仿佛这华服珠翠之下的人,并非是我。踏着庙堂鼓乐走去,又不知几生几世的辰光,心中却无悲无喜。元宏高高在上,玉藻十二旒,遮住了他的面庞,隔断了我的视线。
  想起诏书甫下时,他如释重负,微微笑道:“朕总算不负生平。”
  “臣妾何德何能?”我玩笑般说起,带着几分自嘲,亦是自矜,“论姿容美艳,不如高氏;恣意豪脱,不如袁氏;娴静持重,不如罗氏;温柔婉顺,不如冯滢;出身尊贵,不如废后……”元宏闻言大笑,深深地望着我,叹息道:“朕却也不明白,为何偏偏是你呢?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罢。”
  我含着笑,将头微微低下,下巴抵着罗衣上方微露的肌肤,目光却是自下而上地挑起,眼波儿缓缓一旋,笑意便静静地漾了开来。这颗心,一面装悲,一面装喜,即使在欢喜的时刻,亦不忘拿捏分寸。
  元宏揽着我的肩,在耳边轻问:“如今,你该如愿了?”蓦然一惊,却又刹那警醒。如愿?半生却已蹉跎过了。
  到此刻,金章紫绶,笑容如桃李初绽,那点残红,在行将凋零之前,无力地晕染出韶华盛极的表象。这一瞬间,一种盛大的悲喜,如潮水般激荡着我的身心。正是此刻才真正懂得,我的自信、尊严、夙愿、豪情,这些人世间美好的期许、浮生的绮念,竟都是他所赋予的。
  胸中忽然大恸。无可言说的感激与爱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仿佛人生到此已是尽头,哪怕这一生或许还是那么长远。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2)

  八月,元宏封元愉为京兆王,元怿为清河王,元怀为广平王,元悦为汝南王。
  惟独元恌并未受封。我说:“这孩子福薄,一直体弱多病,小小年纪又受此厚封,恐怕他承受不起。”元宏随口应道:“那就再等几年吧。”于是,元恌是诸皇子中唯一没有王爵的。
  这一年的八月,元宏再度准备南征。彭城王元勰为中军大将军,领兵随驾。任城王元澄,以及尚书李彪、仆射李冲,留守洛阳。
  出征前,元宏仍是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不经意地随口说起:“妙莲,你还记得朕曾经说过,只要再有二十年……”我笑道:“皇上不要胡说。”
  他从柔软的广袖之下握住我的手,久违的柔情让我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眼里含着笑,温柔而平静,重复道:“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么,与你日日相伴……”歉意融于字字句句,我心中一酸,含愁嗔笑道:“臣妾都老了,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呢。”
  “胡说。”他含着责备,仍有些孩子气地蹙了蹙眉头,“朕只求二十年,并不贪婪。”我笑而不语。二十年,于帝业而言,固然是短暂的;于我,于他,却太过遥远。他忽然认真地问:“如今,你还有什么不如意么?”
  我恍惚,似乎一切遂意,又似乎一切虚无。最终,只是缓缓地摇头。他凝视我片刻,淡淡的悲凉,从眼底深情中化了开来。我无力地微笑着:“臣妾祝愿皇上早日凯旋归来。”
  秋意渐渐浓起来。出征那日,薄薄的日影照拂着他的两裆铠。坚硬狰狞的铜镣纹,正对着我鬓角摇曳无力的四蝶银步摇。临别的只言片语,不过尔尔。他遗下长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坚毅如山。我睁目凝视,不忍眨眼。而马蹄的的,视野里却渐渐空旷起来。
  踏着暮色,徐徐往回走。我忽然低首微笑,向元恪说道:“你父皇在一日,征战就一日不息。恪儿,你也这般争胜好强么?”元恪抿着唇,没有说话。我如今已不会再牵他的手,再揽他的肩。他长大了,眉宇间也锁进了一些我无法读懂的深意。我默默地走着,他默默地跟着。
  然后,他说:“母后,让你不快乐的事,恪儿不会做。”我怔了怔,但并不停步,笑道:“恪儿,我并没有不快乐啊。”
  不必回头,也看得见他迟疑中的惶惑。
  一连数月,前方的消息断断续续。先是李崇平定梁州,使元宏无西顾之忧;随后,南朝韩秀方等十五名将领投降,王师克沔北、拔新野……魏军攻新野时,俘虏了南齐舞阴戍主黄瑶起,因他当年于王肃有杀父之仇,元宏将他交由王肃处置。王肃将他烹而食之。
  也有惊心动魄的:在宛城东南隅,元宏亲自领兵过桥。南齐有勇士数人,着斑衣,戴虎头帽,伏于桥下偷袭,元宏人马俱惊……幸好军中有善射者,及时救驾。
  我梦中亦是金戈铁马,血流成河。这一年,就这样仓促地过去了。
  春天,彭城公主终于回宫了。
  元瑶才二十六岁,修长挺拔,一袭素色深衣,温婉中又有清刚的气质。自驸马刘承绪病逝之后,她仍住在刘家,为他服丧、守节。整整三年。元宏怜悯她,数次派人接她回宫,她都是婉言拒绝。我暗暗思忖,她必然恨元宏当年将她下嫁给行动不便的刘承绪吧?
  春寒料峭,苑中红梅寂寞地开着。数年前歌舞升平的影子,在这清寂的早晨,投射于行将凋零的花瓣。我匆匆走过,缥色衣裳是殷红中的一点突兀。不堪回忆,我如今已很少再抚琴唱曲了。
  走进元瑶的宫室。她临窗坐着,微微含笑,却并不出言。早有宫女迎上前,为我卸了披风,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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