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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元瑶的宫室。她临窗坐着,微微含笑,却并不出言。早有宫女迎上前,为我卸了披风,然后整装、上茶,有条不紊地忙着。
“瑶儿。”我唤她的小名。清晨的天光,带着几分萧瑟,映着她白皙的面庞,几乎是透明的颜色。我忽然有几分忧虑。
她淡淡一笑:“嫂子。”这民间称呼,却让我觉得陌生。她又道:“或许,你更喜欢皇后这个称呼罢?”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仍然微笑着:“难道我说错了么?”有一些隐约的敌意。我勉强一笑,亦有意试探:“我更喜欢你和冯夙一样,叫我姐姐。”
她的微笑,似乎有一丝僵硬的痕迹,言语却依然从容:“皇上出征前,也有赐婚的意思。不过,皇兄似乎疏忽了,他一面推行汉化,提倡仁孝,一面却要我在公公去世不久就改嫁他人……”她所谓的“公公”,指的是宋王刘昶。我忽然听出了几分意思,微微冷笑道:“你既已为亡夫守完了孝,与刘家已无瓜葛。宋王去世,并不影响你再嫁。”
“嫂子是打发我出嫁么?”她笑了起来,无辜地说,“我即使再嫁,也得有合适的人呐。”我在她身畔坐下,恳切地说:“瑶儿,我知道你是有意推诿,但我还是想听一句真话……”
她久久不语,而我就这样诚恳地望着她。她终于开口了,铮铮然似换了个人:“当年的刘家,我无法选择;今日的冯家,我却可以拒绝。”我一下怔住,沉声问:“你拒绝的理由,难道是冯家,而不是冯夙?”
“当年,太皇太后是如何凌驾于我父兄的?我虽是女子,也为此扼腕。”她忽然轻扬眉梢,清亮的眸中流光冰冷,“还有,我的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
“瑶儿!”我顿时失色。她平静地望着我,又笑了一笑:“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说了罢。只是你心里好好想一想。”
我并非没有想过。献文帝的英年早逝,深埋于元宏那一段黯淡卑微而不可轻易示人的岁月里。我不忍回忆他深不可测的眼,执著、坚忍、苦痛、孤寂,藏得好好的。然而我却知道。
元瑶并不曾随我陷入这纷乱的思绪中,她冷静地说道:“皇后,恕我直言,我不会嫁入冯家。太师、司徒在世时,冯家轰轰烈烈,我尚且不屑一顾,何况如今?冯夙也不过是纨绔子弟罢了。”
我惊而抬头。无力,也无理去驳她。对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拈了另一个话题:“那么,你想嫁怎样的人呢?我或许可以促成。”一半关切,一半试探。
元瑶沉默了,却是一半羞涩,一半戒备。半晌,才低声吟哦:“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这是王肃去年随驾巡视平城时所作的诗。我心中明了,只是矜持地微笑着。王肃曾与宋王共同镇守彭城,宋王病重后,书信往来以及遣使问候,都是王肃出面,而公主当时还在刘府,又是世子夫人的身份……
元瑶见我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又正色道:“若要我再嫁,则必须尊重我的选择。我不管年龄、氏族、官职,只求一个有担当、有胆识、有才华的男子……”我忽然轻轻一笑:“公主中意的人,说起来,与我家也有些渊源。”
元瑶凝目而不语。我笑道:“王大人确实是很出色的人物。但,他已过而立之年,难道没有妻儿么?”元瑶说:“王大人的妻儿已在南朝遇害。”我不动声色,又问:“你信他么?”元瑶点了点头。
见她这般决绝,我更不能直言,只是婉转地说:“王大人力主南伐,但李中书、彭城王等人都反对在此时南伐,任城王更是反感他。如此看来,他虽然深受皇上宠信,处境也有几分危险。若是这次南伐不能制胜,恐怕……”
元瑶忧虑地望着我。我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他若是作了驸马,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她蓦然变色,道:“皇后,你还是在为自己的弟弟说话?”
“不,这和冯夙无关。”我并不理会她的敏感,平静地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3)
本为箔上桑,今为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绢上的字,纤柔中又带了刚烈之气。
我从瑶光寺回来,盛夏的日头逼出额上薄薄的汗水。坐在元瑶宫里,慢慢地饮一盏茶,舌尖的涩味低徊不去,待汗收了进去,心思也渐渐静了下来,却只是默默地瞅着元瑶。
“谁写了这样哀怨的诗?”她问。我并不急于解释,含笑望着她:“是哀怨的意思么?”元瑶已读了数遍,反诘道:“这是富贵相忘的意思,‘丝’与‘思’谐音,难道不够哀怨?”她说得不错,然而这一问中并没有怜悯叹息的意思。
我涩涩地笑了:“写诗的女子,千里迢迢从南朝逃到此地,现在瑶光寺内。”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坐了下来。我继续说:“她苦于无法见到她的夫婿。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夫婿,如今已贵比王侯了。她多次求人带信给他,一直杳无音讯,因为她的夫婿现已随驾南伐。不过,我猜想,他未必愿意看到这样的诗……”
元瑶起初只是茫然,忽然面色一沉,转瞬煞白。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她终于启齿道:“她……怎么样?”她以刻意的漠然,来掩饰震惊与无措。
我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道:“她姓谢,是南朝宋代吏部尚书谢庄之女,王大人的结发之妻。”元瑶默默地移开视线,怔了怔,又问:“她在南朝是如何躲过杀身之祸的?为何过了那么多年才到洛阳?”这是诘问的口气。
“她带着一儿两女,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过得很苦。她始终不信自己的丈夫已不在人世,因而一直暗中寻访,去年才得到北朝的消息。于是化装成比丘尼,千辛万苦寻到洛阳。”
元瑶微微动容,我却含着一丝冷笑,又道:“王肃并非不知情。他赠了大量的金帛,却避而不见。谢夫人并不接受这样的施舍,只是无路退回,就悉数捐给佛寺了。”
元瑶怔住,不置信地望着我。我起身踱到窗前,暗道,我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固然有私心,想让冯夙担起家业,又想适当地抑制王肃,但除此之外,却也有一些真心真意。为卑微而并不自轻自贱的谢夫人,也为倔强而高傲的陈留公主。
“皇后。”元瑶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我回头,望见她自若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惊异。她望着我,微笑,眼睛却没有笑:“皇后今日祈福,去的竟是瑶光寺?”
我怔了怔,颇有些不自然。而元瑶的尖锐却在我意料之外:“皇上绝情,也怪不得他。只是难为你,还念着姐妹的情分。”我张口欲言,她忽然将几上的诗笺收进袖中,说:“这诗笺,不劳烦皇后了。我自会交于王大人。”
元瑶仰首,带着凛冽的清寒之色。我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然而,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这个夏天,又不着痕迹地过去了。
南齐皇帝萧鸾驾崩。消息传到洛阳,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元宏南伐,正是借了萧鸾废上自立的因由,如今,再打下去,却是师出无名了。何况,“礼不伐丧”。
“恪儿,你父皇何日班师?”我自以为笃定。孰料元恪却将目光轻轻垂下,低声道:“儿臣今日见了南方来的使者,父皇命儿臣前去悬瓠。”元宏此时正屯兵悬瓠,我不解他的用意,元恪又解释道:“父皇南伐时,遣使请高车一同发兵,高车忌惮远征,不肯发兵。父皇如今想回头讨伐高车……”
我许久不发一言。元恪轻声唤我,我怔忡着转头微笑:“好了,恪儿,你准备一下,就去悬瓠朝见你父皇。”
“母后有话要儿臣转达么?”元恪问道。
我转身,轻轻摇头:“没有。”
元瑶来见我时,我仍然以手支颐,默默地出神。她悄无声息地踱了进来,但并不走近,只是远远地望了片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皇后是乏了么?”
正是午间,悄无人声。我定了定神,起身让她。她并不坐,只将一纸诗笺递交于我。我迟疑道:“这诗是……”元瑶微笑,无悲无喜:“以我之笔,写王大人之心。”
写的竟是:“针是贯线物,目中恒有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我不觉怔了。举目望元瑶,她却是安之若素。然而诗中的决绝与冷厉,终究让我有一丝莫名的心痛。我轻声道:“公主,你可想清楚了?”
她微微一笑:“谢夫人的诗,我已经送到南方去了。王大人既已作了选择,我又何必介怀?何况,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这本是人之常情。”我暗惊,她于世情倒看得透彻,而她本身又能做得通达,虽然不免冷漠和残忍。
久久不得语。心中暗忖,我虽也看得透彻,自己却不能做到通达。隔了许久,我终于恻然道:“你明知道他另有所图,也甘心情愿么?”
“元瑶之所以是元瑶,乃是公主的身份。”她微哂,“我皇兄不是皇上,你会遇到他么?你会愿意用十几年来执著等候么?”
我惊得喘不过气来。是邪?非邪?我已将这一生悉数赋予,却犹自惘然。倒是元瑶的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元宏之所以是元宏,乃是天子的既成身份。我固然虚荣,也不免虚伪,这副衷肠却早已刻骨铭心:我应是爱他这个人的,爱他的气度、他的豪情,也爱他所能给予的尊严、自信、荣华、富贵……何谓因,何谓果?这原本就无须分辨。
终于,我定了定神,叹息道:“好罢,我去瑶光寺,转交此信。”元瑶微笑道:“我想,皇后是很乐意去瑶光寺的。只是,这一次让你失望了。”
我轻蹙蛾眉,隐忍不发。元瑶旋即又道:“不劳皇后费心,我已经写信向皇兄请求赐婚了。王大人随侍左右,也会进言。”仿佛有些示威的意思。我顿觉突兀。她随后便决绝地下了结语:“到此为止。冯家的事,到此为止罢。”话音在“冯家”二字上刻意咬得缓慢而深重。言毕,即转身而去。
我默然伫立,望着她清瘦的身影在秋风里渐渐淡出。一种不被尊重的恼恨与不甘,以及隐约的紧迫与威胁,悄然爬满心间。元瑶、王肃、南伐、冯家……这些突兀而短促的思绪,不断地丛生、蔓延。
夜间,我终于提起笔,只陈述事实,不论其它,又附上元瑶和谢夫人对答的诗。天明,元恪出城前,向我辞行。我指了指案上的信,吩咐道:“见到你父皇之后,亲自交给他。”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4)
元宏在悬瓠稍事休整后,北上讨伐高车。途经洛阳,却过而不入。元恪送他北上之后,孤身回城,径直前来见我。
他风尘仆仆而来。我嗔怪道:“何不休息一下再来?”一面上前几步,为他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他不暇坐,详细地向我叙述这一路的情形。我笑而不语,心中明白,他是想让我尽早放心。
“你父皇怎样?”我到底问了出来。分别已近一年,不是不想他的。只是这思念徒然加深了我心底的脆弱。元恪蹙眉道:“军中一切都好。父皇劳神军政,气色似有些不佳。”我一时怔了。元恪忙说:“父皇请母后不必挂心。他私下里问起母后的起居,甚为关切。”我面色微微一红,便有淡淡的笑意拂上眉梢。元恪也笑了:“父皇叮嘱我不可荒废学业,要和母后一样专于汉学……”
我心中但觉畅快,却又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又问:“你父皇还有什么吩咐么?”元恪说:“没有了。只是彭城王叔切切叮嘱,让我派右军将军徐謇速往军中。”
我沉吟,徐謇除军政之外,又精通医术,素有神医之名,莫非……不禁微微变色,疾问:“你这次觐见,皇上身边还有些什么人?”元恪答道:“除了彭城王叔外,没有其他人。”我深深一震,一颗心跌宕不定,张口欲问,却又生生噎住。因为元恪的眼神清澈无暇。
我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是吗?”元恪仔细地望了我一眼,有些无措,迟疑道:“儿臣在军中听说父皇连续十日未曾见侍臣,一切全由彭城王出面,远近肃然,人无异议。”我胸中一痛,不愿相信,亦不忍去想,只是勉强镇定,切切叮嘱道:“恪儿,彭城王叔交待你的事很紧要,赶紧去做。”
元恪点点头,仍站在我跟前,隔了半晌,轻声唤道:“母后……”我恍惚抬头看他:“怎么了?”他却踌躇难言,赧然低头。我淡淡一笑道:“快去吧,我也乏了。”
起身送他,只觉手足冰凉,心亦凉了大半。而焦灼悲伤之情,终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分毫。
夜里孤眠,辗转反侧。终于披了一袭长衣,赤足走到廊间。萧瑟的风,灌满我单薄的衣衫,乱发拂过泪眼。我忽然无措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