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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陛下有问于皇后……”
我怔忡,不曾听清他说了什么,蓦然却有恨意,于是,将头一仰,冷笑道:“天子妇,亲面对,为何使你们传话!”
左右愕然。似乎我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但我宁愿让这句桀骜的话传到他的耳中。然而,他依然没有任何旨意。
那日黄昏,毫无预期地,我的母亲被引到了中宫。
我先是意外,又不免有些紧张,惴惴地唤她:“娘?”母亲忍了又忍,待众人退下,才流泪质问:“你怎么这么糊涂,居然行巫蛊之术?”我语塞。她又道:“皇上行军在外,并无疏远的意思,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我无法解释,只任她埋怨、责备,良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娘,你见过皇上了?”她说:“今日正是皇上召我进宫的。”我一惊,霎时默然。娘见我这般灰心丧气,又觉不忍,轻声道:“我看皇上虽然震怒,但只是命我好生责罚,可见他还念着昔日情分……”我并不出声,但神情冰冷。娘霍然起身,狠狠地说:“妙莲,你且忍着。”
她旋即唤人取藤条来。我心知元宏召我母亲来,既是刻意使我羞惭和难堪,又想以皮肉之苦来抵消我应得的责罚——皇后巫蛊,他若不闻不问,威严何在?然而,他的惩罚就只是这样么?
母亲持藤条,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一面声泪俱下:“你怎么这么糊涂,皇上待冯家不可谓不宽厚,你怎能如此!”一声声,似乎刻意要让人知道。而殿外,确乎有人正等着向皇上复命。
我并不躲,心知母亲下手越重,爱意越深。而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啊。我亦不说,只为了使她心安。而我终于禁不住,冷汗涔涔,咬牙、呻吟,以致凄然哀号。然而,皮肉之苦根本无从抵消心中的苦痛。
她终于累了,丢开手,踉跄地靠着胡床,却不敢上前检视我的伤口。我依然跪着,只觉背上湿而黏,纵横的伤口传来迟钝的痛楚。她泪流满面地说:“妙莲,你有今天并不容易,为何不好好珍惜呢!皇上待你并不薄啊!”
娘含泪离去时,我勉强倚着门扉,以目光相送。她渐渐走远,我忽然凄厉地叫出声:“娘!”她似受了惊,惶然回头,盯着我看,颇有些惊恐。我却是踌躇,良久才终于吐出两个字:“保重。”
翠羽扶我到卧室,我伏在锦缎茵褥之上,始觉背脊上火烧一般的疼。翠羽说道:“夫人并不知情……”我说:“也好。”翠羽缓缓地上药,灼热的痛楚渐渐转移到我心中,我咬着牙深深吸气。翠羽又迟疑道:“皇上分明是做给别人看的……”她见我似听非听的样子,又大着胆子说下去:“如此说来,皇上不会处置皇后了。”
我心中震了震。“可是,我们之间的情意也荡然无存了。”但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来,它刺在我心上。我疲倦地合上眼。此时才明白,高菩萨的报复,是那样刻骨铭心。我低语:“他或许早就看出来了,皇上并不会让我死。”
翠羽惊问:“谁?”我闭着眼睛,清晰地吐出:“高菩萨。”翠羽的手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她接下去说:“所以,他这样报复皇后。”我苦笑道:“他知我,胜我自知。可是,我如何向彭城王交待?”
事到如今,我已不能回避我应得的报应。我并不是个明智的女人,而我从罗夫人的话中得到了他曾经深爱曾经宽宥的证明,那么过去的一切,都豁然开朗了。我甘愿一败涂地。而元勰,如今却成了我最深的焦灼与心痛。我百口莫辩,高菩萨悉数埋葬了我生命中华美的表象,他使我苟活,却终其一生也不能阻止这猜疑的种子,暗生疯长。我将脸埋在柔软的绸缎之中,眼睛是干涩的,泪水只向心间。
此刻,忽有侍从在外通报:皇太子奉旨觐见。
奉旨?我仍有些怔忡,但转瞬就明白了元宏的用意,只得勉强在翠羽的扶持下披衣整装,心中凄苦,暗道,他刻意让元恪使我难堪,这也是惩罚么?
而元恪却是无心的。他疾步走入,我尚未看清他的神色,那熟悉而温软的问候却先自入耳:“母后,这几日究竟如何?”他关切,似懂非懂。我无法回答,却见他双手抄在袖中。不知怎的,心中竟是一怔。蓦然想起那日,我从屏风后走出时,高菩萨靠着我的妆台,也将双手抄在袖中。他手中握着那面琥珀,可惜我后来才明白;那么恪儿……我忽然紧张起来:“你手上拿着什么?”
他似乎吃了一惊,摇头道:“没有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将双手露出来,轻轻交握。
我微微一笑:“恪儿,我所做的事,你都知道么?”他迟疑,但仍然坚定地点头。我心中只觉酸楚。他紧接着又说:“母后都是为了恪儿。”我不觉伸手去握他的手。他反手回握,有力,而又带着几分执拗的力量。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霎时又悲又喜。
他眼中早已含泪欲滴,只是竭力忍住,说道:“母后,恪儿矢志不忘……”我的泪,先他而落,柔声道:“恪儿,我也是感激你的,哪怕我们的情分很短暂……”他猛然抬头,泪水猝然凝住,嗫嚅道:“母后,你……”
我心中不忍,强作镇定地说道:“恪儿,你听我交代几句吧。”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眼中的憔悴他未曾见过,他的庄肃也更甚于往。
我说:“将来你即位,可召回李彪大人。如果,他那时还在世的话。”惊诧的神色在他的面上浮现。我说:“这并非紧要的事,你不必重用他,只需给予他一些荣宠。没有他,你恐怕得不到太子之位。”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颔首。
我思忖片刻,又道:“你能够倚重的是彭城王,你不要猜忌他,这才是最紧要的事。”元恪吃惊了,因为彭城王这三个字是从我这深宫妇人的口中说出来的。但他仍然顺从地说:“我记下了。”我又说:“你父皇毕生致力于汉化,你要继续下去。”他仍然点头。
我说一句,他应一句。我说到后面,泪水潸然,他亦凝噎,两人泪眼相对。并无征兆,却觉得真是生离死别在即。
“母后!”他强忍着泪,再三低唤。我笑道:“恪儿,唯一遗憾的是,不曾亲眼看见你成亲。于烈将军的侄女,听说端淑静雅。你会喜欢么?”他说:“会的。您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附《魏书》原文:
及入宫后,帝命阉人有所问于后。后骂曰:“天子妇,亲面对,岂令汝传也!”高祖怒,敕后母常入,示与后状,常挞之百余乃止。高祖寻南伐,后留京师。虽以罪失宠,而夫人嫔妾奉之如法。惟令世宗在东宫,无朝谒之事。
第十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7)
又过了几日,元宏却毫无预兆地来了。
室内暖融融的,他的背影之后或许也还是温和的笑。我一时便有些恍惚,立了片时,直到他转首问:“为何不坐?”这一问,岁月倏然倒退到数年前,仿佛他的话语中仍有残余的温度。
我终于在远离他的另一张榻上坐下了。他并不觉得意外,我窥视他的神情,心内却是一震。他瘦削,眉宇间的萧瑟中,纵使固有的威仪也不能掩饰他的颓然和倦怠。而今日,他眸中甚是安宁,他问:“你何以桀骜至此?”我低头,轻声道:“不过想见恪儿,以及陛下一面。”他似乎笑了:“也罢,算作诀别。”我顿时失神,为“诀别”二字,亦为他这一语间的绝望,心中辗转。
“你是真的爱恪儿么?”隔了许久,他问得有些犹豫。我深深颔首,看出了他压抑的疑窦,索性直言:“那么,陛下信不信……文昭贵人的死与臣妾有关呢?”我自自然然地问出口,他反而局促不安起来。
他必不愿相信,但我却不必再瞒他了。于是又问:“王遇大人的话,陛下信么?”他微惊,但并不问我何以知之,却看着我的眼睛,惘然微笑:“我不信。”我心知他不会真的不信,却为这一语而潸然泪下。
我说:“那么,恂儿呢?”他蓦然变色。我又说:“贾尚和李彪,一死一废,皇上难道不是故意的?”他的面容终于有了抽搐的痕迹,似恨,似怨,似怒,又似不忍,他急促地叫道:“妙莲!”我一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只想知道,若你与彦和清清白白,他为何不告诉我,他曾去送你,他曾在冯家与你相见?你又为何不告诉我?”
竟是这一问。我一时也默然,却见元宏眼中静如死灰,又隐约有着期待。他想知道原委,而他必然知道这会是令他痛苦的回答。我到底说了出来:“因为你是皇帝。”很轻很轻的一句,却霎时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风声、草动、花落,一切都听不见了。只有那一句是那样的清晰。
因为你是皇帝。只有说这句话时,我才敢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他终于笑了,怆然,而又豁达。他甚至轻轻拊掌,微笑感叹:“原来如此。”仿佛是困惑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而他的笑,也渐渐有了些荒诞的味道。他说:“妙莲,那么,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不是也因为我是皇帝?”
这句话,尖锐的棱角,刺痛了彼此。我无法回答,他亦无法回答。默然相视,然后,他说:“朕以前说过,希望再有二十年,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顿了一顿,他苦笑道:“如今看来,这二十年都是奢望。”
我心中一痛,冲口而出:“陛下的病,可大好了?”他愕然,半晌方道:“朕翌日就要去悬瓠。”这一去,就是永别了!我心中一片冰凉,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不觉失声:“不!您不能去!”他怔住了,不置信地望着我。我缓缓跪下,顷刻间已泣不成声:“陛下,您的病……您不能亲征,倘若是因臣妾之故,请赐臣妾一死,臣妾绝无怨言……”
“不,你不能死。”我听到他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你依然是我的皇后。”我大惊,终于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上。他忽然向我伸出手。我迟疑,不敢抬头看他,但他的手却固执地停留在我面前。我瑟缩着,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将它握住。他轻轻地将我挽起,力道温和而又恰到好处。我泪流满面,为他掌心陌生而稀薄的温度,却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他正色道:“你依然是我的皇后,不会改变。但有生之年,亦决不相见。”后一句,决绝的分量更甚于前者。他眼角晶莹的一点,于瞬目间已被悄然抿去。这亦是他作为君王的尊严。
最后,他说:“我明日去悬瓠……”我怔怔地望着他,因此刻的处境而惘然无措。他懂得我的心思,于是轻轻地说:“只要我知道洛阳有你……”他骤然委顿,然而委顿中依然有着坚忍的力量。
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是太和二十三年的阳春三月。
春日迟迟,桑落酒还未酿好呢,却已仓促地走到了尽头。他说过,若再给他二十年,用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与我日日相伴……
然而,我们都没有这样的福气。四月,中书舍人张儒奉诏征太子前往。我心知他已经不在了,震惊不过是刹那,更大的悲痛却没有出口。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再补偿了。这一刻,才是真正的绝望和无助。原来他一离开,我生命中赖以维系的东西,彻底被抽空了。
四月丁巳,元恪在鲁阳城即位。
新皇帝的车驾还未抵达洛阳。我却等来了一杯椒酒。长秋卿白整奉酒上前,不带任何表情地陈述道:“彭城王、北海王传皇上遗旨,请皇后饮此酒。”我心中一惊,急问:“新皇尚未返京,何以彭城王会在洛阳?”白整说道:“御驾尚在途中,彭城王单骑先行,传先皇遗诏。”一晌默然。朱漆殿门紧闭,铜环寂寂,他……是否就在门外?
白整又道:“御驾不日便可抵京,请皇后在此之前……”我凝望着晶莹的液体,这一瞬间才顾及己身,顿时泪流满面,再三问:“真的是皇上的旨意么?”得到的回答,始终是肯定的。白整又道:“彭城王命臣转告,皇后不必顾虑身后之事。依遗旨,皇后将与皇上合葬长陵。”我有些惊诧,继而却有一种放心。就仿佛当日罗夫人告诉我那番话一样。
竟是一种放心。
然而,我说:“我想见一见彭城王。”我要告诉他,这其中的误会,我要告诉他,请他好好辅佐元恪……对于人世的牵挂,我要一一交待清楚。
白整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我绝望而决然的神色,带着不可抗拒的执拗,使他默然从命。我心中慨然,元勰,他竟在门外!然而,白整即刻回道:“彭城王请皇后尽早奉旨饮酒,相见无益。”我噤声,错愕,但转瞬就明白了元勰的立场,心中只觉自己的荒诞。我又何必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