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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所倚,只在你一人而已。”
元勰越发惶恐起来。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要让他辅政么?但他不能不去揣测,皇帝对于身后事的安排是否别有深意:若皇后不死,他自然不可能辅政;而皇后被赐死,恰恰是他传的遗诏,他又如何取信于元恪?他知道自己已是进退维谷,而他另有一层难以启齿的疑虑:皇帝的话,焉知不是试探?
元勰似惊似惧,战战兢兢而又极其诚挚地说:“臣久参机要,宠灵辉赫,海内莫及。陛下有日月之明,请恕臣忘退之过。若是臣继续总握机政,恐怕有震主之声,必有祸端。”
皇帝一晌默然,又道:“孔明、霍光以异姓受顾托,你是至亲,为何有这样的顾虑?”元勰道:“昔日,周公大圣,成王至明,仍然不免猜疑之事,何况微臣?”皇帝忽然冷笑道:“彦和,你是怨我不该猜疑你?”元勰急促而无奈地叫道:“不,皇上!”
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们仍是亲厚无间,皇帝命他作露布,他推辞道:“露布者,布于四海,露之耳目,必须宣扬威略以示天下。臣小才,不堪大用。”但皇帝执意让他写。他只好提笔,文辞书法,竟与皇帝如出一辙。旁人见了,都道是御笔。他心中稍有不安,皇帝却欣然大笑:“非兄则弟,谁能辨之?”
此情拳拳。如今,却已支离破碎。
元勰满心苦涩,他知道最大的危险只在于人心翻覆。他终于接下去说:“陛下百年之后,臣请辞去一切事务。若陛下爱臣,臣斗胆请皇上成全。”
良久,皇帝沉郁地吁了口气:“彦和,我是真心将太子与社稷一同托付与你。但你的顾虑,未尝没有道理。”元勰低头,不敢迎视。皇帝虽然久病,此时却能勉强搦管,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写下:“汝叔父勰,清规懋赏,与白云俱洁;厌荣舍绂,以松竹为心。吾少与绸缪,未忍睽离。百年之后,其听勰辞蝉舍冕,遂其冲挹之性。”
这是写给元恪看的。皇帝掷笔叹息:“彦和,你我兄弟,终究不能免俗。”他固然疏远他、戒备他,却始终是珍视他、保护他的。
“彦和,我也想活得像你一样……”皇帝如是说道。元勰怔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得并不轻松。
但皇帝并不多看他一眼。仿佛对人世已不再有期许,他旋即闭目,以一种决绝的神情摒弃了人世的一切念想。
遗诏上,辅政的是北海王元详、尚书令王肃、广阳王元嘉、吏部尚书宋弁、咸阳王元禧和任城王元澄。
并没有彭城王元勰。
元宏于四月丙午崩于谷塘原行宫。而当时,南齐兵尚未去远,元勰秘不发丧,仍然奉膳、进药,处置外奏,神色无异。数日后,到了宛城,才加棺敛,暗中派中书舍人张儒前往洛阳,召皇太子前来。
皇太子抵达鲁阳城时,元勰即刻请求进见。而东宫官属却疑心元勰有贰心。因皇帝驾崩时,唯有他在身侧,六军听凭他号令,而他又一连数日秘不发丧,难免使人生疑。连他的二哥咸阳王元禧,都不放心,持了观望之心,驻军城外,以察其变。而元恪,却忽然大声向众人说道:“不!叔王绝不会如此!”
元勰正徘徊于户外,甫一入耳,多日的悲辛霎时化作泪水滚滚。
元恪是四月丁巳在鲁阳城即位的。之后,御驾返京。元勰就在此时禀告新皇,请求单骑先行,向留守洛阳的北海王元详以及领军元烈详细叙说鲁阳城前后之事。元恪尚年稚,只道他先行回京是为谨慎思虑之故,因笑道:“叔王待我,真是周到。”
“不敢。”元勰心惊,旋即拱手道,“那么,几日后,臣与北海王在城内迎奉圣驾。”他正欲退下,元恪却踌躇着叫住他:“叔王……”他止步,元恪问:“先皇的遗言,可曾提到皇后?”元勰暗惊。元恪的紧张不安是写在脸上的,他恳切地望着他所信任的六叔。而元勰惟有默然,半晌才道:“臣不敢预闻。”元恪毕竟天真,他如今是新皇帝了,虽有些惴惴,却又有一种放心。
元勰孑然一身而出。然后,在洛阳,他和北海王元详,携毒酒前往中宫传旨。
越是迫近中宫,他愈是情怯,内心竟虚弱得不能自己。而他扪心自问,此前虽笃信自己是问心无愧的,此刻却多多少少生了愧意、歉意、恨意、怯意。他终究没有直面她的勇气,只得请元详进去传旨。
元详却也不愿见她。他说:“虽有先皇遗诏,但皇上此时尚未得知,倘若回宫后伤悼母后,可能会将喜怒加于我们弟兄……”他的打算也很现实,宫廷里的兄弟叔侄,终究不能以寻常人情来看待。元勰毕竟已在军政中浸染多年,略一思忖,便道:“还是请长秋卿白整来罢。”
白整进去之后,元勰负手踌躇。正是春日,莺飞草长。他恍惚想起少年时,曾旁若无人地出入宫掖,惊鸿一瞥般,掠过皇帝身边所环绕的青春女子。元宏虽不耽于女色,但后宫自是佳丽如云。而元勰见得最多的,便是冯妙莲。她那时多得意啊。
那时,元勰终日只缥缃于诗文典籍,未染俗务,因而能够感知那些柔软而细腻的情愫。而他后来回忆,那也是他最真纯美好的岁月。只是,那毕竟不是他的归宿。他该是如今这样的亲王、将军,追随天子,在沙场上、庙堂上,领袖群伦,指点江山……
思绪一旦与现实相接,他的心神便镇定了。白整恰在此刻匆匆出来,转告他:“皇后请求见彭城王一面。”元勰一怔,他想起先皇审问皇后的那晚,白整是在场的。他果真什么也没有听到么?元勰盯着白整看了片刻。而身畔的元详,却诧异地看着他。
元勰警醒过来,缓缓地摇头,面无表情:“臣只知传旨,不敢预闻其它。”这是委婉的拒绝。须臾,里面传来皇后凄厉地叫声:“皇上不会如此,是诸王意欲杀我!”
他心惊,倒抽了一口气。他几乎不能想象,妙莲也有如此乖戾恣肆的时候。而他转瞬明白过来,她是在激他,激他进门相见。他抿紧唇角,无动于衷。
元详年轻气盛,几乎就要夺门而入,却被元勰一把拉住了。他冷静地以目光示意弟弟忍耐。两兄弟正僵持着,忽然一声脆响,似有金属器物猝然坠地。元勰浑身一震,似触动了什么,旋即转身奔入殿中。
而他眼前,只是一个飘然坠下的影子。皁色袿襩大衣下,一张苍白的脸,拖出一缕殷红的血痕。
他终究适时止步,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肃穆地宣布:“皇后殂——”
第二十章 一生弹指浑无语(3)
后来的很多年,仿佛只是弹指间。
于元勰而言,太和二十三年的四月,是一个断点。之前的一切,清清楚楚;此后的十年,却在回忆里一带而过。
然而,这十年间,太和二十三年直到永平元年,也并非风平浪静。
元恪一行,在洛阳城外已得知“皇后殂”的消息。见到元勰时,他带着哭音,低声哀叹道:“母后……”瘦弱的肩膀颤抖着,无法成言,只得另起话头:“是……先皇的意思?”元勰颔首,亦红着眼眶轻声说:“臣等奉诏行事,请陛下体谅先皇的苦心。”元恪泪下,说到先皇,他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表示了。然而,他随即轻声而激烈地问道:“当日,叔王为何要隐瞒?”他噙泪,看上去少年老成,却咄咄逼人。
元勰已无法将这种怨恨单纯地视作孩子气。他喟然长叹:“若不隐瞒,皇上又当如何?”元恪怔住,一时无言以对。元勰却一味冷静地说下去:“纵使皇上知情,亦不能违背先皇遗诏,不仅徒增悲恸,反而背负不孝之名……”听得这一声,元恪终于掩面悲泣。
而元勰,他终究未能引退。翌日,元恪恳请他入相。元勰呈上先皇的手诏,请求辞去官职。元恪流着泪说:“母后生前曾对我说,惟有六叔是可以信赖的。难道叔王不能看在父皇母后的面上为侄儿留下来吗?”他自称“侄儿”,他惶然无措地望着元勰。元勰的思绪却凝滞在“母后”这两个字上。
他无法拒绝。元恪加封他为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定州刺史,都督冀、定等七州诸军事。后来又拜他作司徒。他虽不是遗诏上的辅政大臣,但这样的殊荣,已是世所罕见的了。
元恪即位后,追封生母为文昭皇后,重修旧冢,号终宁陵。又追赐外祖父高飏为勃海公,谥曰敬。不久,又寻访到高贵人的两位兄长,封高肇为平原公,高显为澄城公。数日之间,高家富贵显赫。高肇和高显,曾经请求彭城王领他们进见孝文帝,而元勰当时匆匆打发了他们。如今,三人同朝,这关系便微妙起来。
第二年改元景明,恰逢南齐骠骑将军陈伯之进犯寿阳,元恪年未弱冠,又初登大宝,不禁无措起来。高肇奏道:“彭城王长年随先帝南伐,于南方诸州军事,颇为熟稔,不妨……”元恪的目光渐渐地定在元勰身上。元勰心里明白,是高肇要将他排挤出朝廷,而他一旦不胜,自然损了威名,高氏兄弟便可伺机弹劾他了。元勰无奈,然而天下未定是孝文帝终身之憾,他亦心有戚戚,此刻便也把一腔豪情激起,在高肇话音未落之时,就主动请缨:“臣愿领兵拒敌。”
这一仗,持续了数月。他宁愿让江淮战场的风,将泪水送入他日益老成的眼。这一仗,元勰于肥口大破陈伯之,斩首敌军九千,俘获一万。淮南自此归入大魏的版图。
返回洛阳时,才发现元恪也有了些变化。他疏远了辅政大臣,信任茹皓、王仲兴、寇猛、赵修、赵邕及外戚高肇兄弟。
然后,毫无预兆的,元恪命领军将军于烈率侍卫六十余人,送咸阳王元禧、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进宫面圣。同时,宫内戒严。而十六岁的元恪,在光极殿神情自若地宣布了亲政的举措。殿外刀戟林立,他白皙而犹带稚嫩的面庞上,隐约映着刀刃的寒光。元勰并不贪恋权位,但此刻却依然感到莫名的寒意。
紧接着,亲政后的元恪,下令免去元勰的职务。
元勰就此回到王邸。此时,李媛华正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她迎上来,淡淡一笑:“这样也好。”虽然豁达,却又有些意犹未尽的忧虑。元勰对她亦无多余的解释,连安慰都不必有,只淡淡回了她一笑。
不久,咸阳王元禧谋逆,自尽;广陵王元羽病卒;而王肃,也在这一年病逝。他终究如愿以偿,娶了陈留公主。孝文帝去世后不久,任城王上表,指证王肃谋逆。而驸马都尉的身份,或多或少都庇护了他。最终,是陈留公主的同胞兄长,咸阳王元禧,上表弹劾任城王元澄。元澄因此被降为雍州刺史。而王肃,纵然又游刃数年,亲眼看到淮南归属北朝,也终究等不到平定江南的机会。
皇帝的近臣都道幽皇后是因巫蛊而失势的;陈留公主和王肃只当是为了高菩萨,他们为先皇,也为了他们自己,严守这个秘密;而元勰却知道另一半的真相。孝文帝和幽皇后早已不在,而他守着这个秘密,仍然活下去。
这一年九月,元恪大婚,立征虏将军于劲之女,也就是于烈的侄女为皇后。
景明四年十一月,高肇的侄女,亦是文昭皇后的侄女高英入宫,封贵嫔。
第二年改元正始,高肇上表弹劾北海王元详,元详被囚禁,暴死狱所。
然后,于皇后生皇子元昌,大赦天下。
正始四年十月,于皇后暴病而亡。此时,高贵嫔受宠,不可一世,高肇亦权倾中外,宫中民间皆传高贵嫔害死于皇后。
正始五年,皇长子元昌因御医疏忽而夭折。
亦是这一年,七月甲午,元恪立高贵嫔为皇后。元勰一向对宫闱之事不闻不问,唯有此事,他私下里劝谏过元恪。然而元恪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叔王未免多虑了。譬如先皇当年立幽后,亦不曾顾虑冯家的外戚之势。”他似乎是无意中说到幽皇后的,然而目光却忽然扬起,极快地瞥了元勰一眼。
元勰无语。立后那日,鼓乐喧天,而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也是七月,冯妙莲穿着皁色袿襡大衣,款款走来。
又想起幽皇后了。
元勰先前并不认为皇帝对冯妙莲有多少深爱。即使是在她离宫后,他有过一段短暂的消沉。然而,有些事,是在很多年后才看得分明的。旁观者,如元勰,也是在很多年后的此刻才看明白的。有些感情,在年少蒙昧,风平浪静之时,或许只是平平,而当你真正按自己的意愿去追逐夙愿,并感知到那种刻骨铭心的寂寞与苦楚时,它才于植根处,渐渐枝蔓出来,一日浓于一日。
他看透的是别人的人生。而他自己的呢,当年少的青涩褪尽之后,当年留存心间的影子已投射于凛冽的现实。李媛华亦是美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