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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逝幽幽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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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很美。”拓跋宏赞道。
  她们又答:“名字是娘娘所赐。”
  拓跋宏颔首道:“这歌也是娘娘所教吧?”他望向我,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
  我低头一笑,道:“让皇上见笑了。”心中却还是欢喜的。到底这丝竹曲赋,留住了他。虽不是良辰美景,我亦无所求。丝竹管弦的绮靡之声,在风中徐徐萦回。我倚着他而坐,缓缓地说了些知心的话,宛若昔时。
  八月,忽有消息传来:嬿姬怀孕了。
  彼时,我正在太皇太后宫中,逗弄着璎华那姗姗学步的大公主。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儿还太小,见她母亲对我笑脸相向,便也和我亲昵起来。我正牵着她,看她学步,却猝不及防地听闻,高贵人也怀孕了!最初只是愕然。
  太皇太后也是一惊,旋即开颜笑道:“好,好!该向皇上贺喜了。”我心中震痛,却冷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喜色,说道:“孩儿也该向太皇太后贺喜才是。您又要添一位重孙了!”
  我这一语,似乎惊醒了众人。璎华和冯滢也不得不起身道喜,众人纷纷相贺。然而,在这突兀的欢笑声中,各人又不免思虑各自的心思。
  出了殿,璎华的微笑仿若七月流火,明媚而又隐约透着冷峻:“妹妹且附耳过来,姐姐有一事相询。”我明知不会如此简单,也不得不附耳过去。璎华的发丝滑出了鬓角,带着细若游丝的芬芳从我的侧脸掠过。随即,她以轻缓的气息问道:“为何皇上册封的妃嫔中,唯有冯家的女人没有怀孕?”
  我胸中一凉,目中立刻现出愤怒的神色。然而,众人皆未走远,有回眸相顾者,我不得不强忍。但嘴唇微微翕张,到底拣了句凌厉的话,在她耳边说道:“那又如何,太皇太后没有生育,又怎样呢?冯家的女人即便没有怀孕,也终究是冯家的人!”
  璎华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冯家……”终究没有说下去。这显赫的权势,迫使她不敢非议。但我心中却是无法释怀的。
  身怀六甲的嬿姬,风华更是无人能越。仿佛一抔初春的温雪,连温煦的暖风都经受不起,拓跋宏待她自是百般呵护。
  一日,我去看望她,只带了翠羽一人同去。嬿姬一身盛装,率一行宫女,早早就立在廊前迎候。满目锦绣,映得那日原本阴霾的天色,忽然亮了几分。相形之下,倒显得我单薄了不少。我心中颇不自在,既已展露的微笑却不能有丝毫僵硬。
  嬿姬目视着我渐渐走近。眼中水灵灵的,泛出由衷的欢喜之情,又难免添了几许自矜。仍是那娇滴滴的声音:“怎敢劳驾姐姐呢?”我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臂,轻笑道:“有了这等喜事,我怎能不来亲自看看妹妹呢?”
  入了殿,上座、奉茶。嬿姬端坐着不动,她的宫女已利索地收起了我带来的礼品。她只徐徐扫了一眼,笑道:“姐姐真是费心了。其实,皇上和太皇太后屡屡赏赐衣食,我已不堪承受。”
  我心中微觉恼恨,疑心这话是她刻意说与我听的。然而,她的笑容,看上去却全无心机。言笑间,她白皙的手貌似无意地抚过平坦的腹部,又拈起一方丝帕,轻轻地抿了抿唇角。
  这些日子常常使我心苦。那日,母亲终于来了。强作欢颜的种种委屈,终于在无人时化作纷纷泪水。
  “妙莲,不要伤心。这算得了什么呢?”母亲扶着我的肩,劝道,“那高氏,不过擅一时之宠,来日方长啊。”
  “不一样了……”我拭着泪,冷静地说,“她此时怀孕,没有杀身之虞。倘若得男,封王赐爵,这孩子的地位怕是连大皇子都及不上;若是生女,也添了她的分量。”我低下头,心中微恨。忽地想起袁璎华的话来,为何唯独冯家的女子没有怀孕呢?心中又惊,又惧,又痛。
  “妙莲……”母亲黯然唤我。这一声,迫使我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她却久久无语,目中微微带着悲悯。终于,她说下去:“我倒是有另外的法子,不过很险……”她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八角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竟是一包微黄的粉末。母亲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这是什么?”我问道。
  “牛膝、附子、牡丹皮、牵牛子、茅根、木通、瞿麦、通草、代赭石、三棱、干姜、制半夏、皂角刺、南星、槐花、蝉蜕……”
  我最初只是茫然地听着。这些磨成粉末的药材,我并不熟悉。但骤然之间,却有一种让我心生畏惧的直觉,在我心头重重地一击,迫使我冲口而出:“不!不可!”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她不再说,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侧过脸,无力承受母亲眼中的疑问和期待。心头很乱,半晌才艰涩地说:“不,这样的事,我做不来。”
  她温和地笑了:“你怕一着不慎,还是怕日后报应?”我心中惴惴。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而日后报应,谁又知道,日后是多久以后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
  母亲推心置腹地握住我的手,低声道来:“你眼下的处境,其实也不算糟。好歹总有太皇太后做主。但皇上毕竟是皇上,他才是至关重要的。娘不是逼你,只是要你自己想清楚。做与不做,全在于你。你千万谨慎。”
  小巧的纸包递到了我的手心,我下意识地捏住,紧紧不放,手心沁出了汗。我立在窗前目送母亲出去,娇小的身影湮没于重重宫阙,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喃喃地念道:“牛膝、附子、牡丹皮、牵牛子、茅根、木通、瞿麦、通草、代赭石、三棱、干姜、制半夏、皂角刺、南星、槐花、蝉蜕……”
  “娘娘,您在说些什么?”翠羽惊讶地问。
  我什么也不说,心中暗道:那都是微有毒性、活血散瘀的药啊。

  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4) 

  那药粉是嵌在指甲中的。雪白的手,十个指尖上猩红一点,竟是凄艳的颜色。指甲盖是光滑圆润的,又微微向下弯曲着,包覆着。此刻,我手中正捧着一只银盅,银耳燕窝,热气氤氲;身后却是沉香缭绕,帘幕低垂,柔软的榻上卧着病恹恹的美人嬿姬,一旁的莲墩上坐着温柔低语的拓跋宏:一室旖旎,只我是局外人。
  一念及此,我的指尖便颤抖得厉害,那药粉似要抖落出来。我却怕了。
  这些日子,神使鬼差地将那药粉藏于指甲内,日日都换一遍,这是母亲教的。翠羽看得心惊肉跳,颤颤地问:“娘娘,您真打算这么做么?”我忧惶地笑了:“我还没想好呢。”心里却放不下。
  今日午后,原是一个人静静的,只想弹一会儿琴。近来,拓跋宏来得少了,我常常感觉到一种无所事事的空洞。琴已蒙尘,人亦倦梳洗。
  此刻,扬手向琴上一拂,尘埃的颗粒便纷纷扬扬,晃悠悠地坠。我默默地出了神,终于又低头,信手翻出一段清泠的音。先奏《阳春》后《白雪》,为何活泼悠然的曲子竟沉郁如斯?
  心烦意乱间,忽然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移到了身后。我心不静,所以轻易就能为微不足道的声响所惊。目光旋即顺着眼角扫去,只见衣袍一角,一片明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不是拓跋宏么?
  他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想必是不忍惊扰吧。我本该回身相迎,却偏偏装做不曾留意的样子。略一思忖,心中忽然有了打算。
  遂将曲调骤然一转,缠绵哀怨的歌也随之唱了出来:“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这歌,本已幽怨至极。更何况心随曲动,想起了昔日——他的柔情蜜意,我的痴心妄想——心中一酸,到底落下泪来。我就势伏在琴上,哀哀地哭泣。
  “妙莲,妙莲!”拓跋宏见此,无法再不作声,“你这是怎么了?”他绕到跟前,睁目注视我半晌,眼中有惊忧之色。
  我故作惊惶地站了起来,匆匆拭泪。看他心焦,又再三追问,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明白了几分,轻声道:“你心里难过了?”
  我凄然微笑道:“皇上有多久没有听我弹琴了?”言毕低头,轻抚雕花的琴腹,指上犹沾细尘,我微微叹息:“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拓跋宏不忍再听,有些仓促地唤我一声:“妙莲。”却没有别的话说。只是那么怔怔地、微带痛楚地凝视着我。半晌,叹息道:“冷落了你,实在是抱歉。”双手轻轻地揽住了我的肩,我将头侧过来,泪珠儿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肩头——既为他的歉意,又为我的无奈。
  其实,他的所为并不过分。只是我对于他的期许,却伤了我自己的心。如果单是名利上的企求,似乎也还好些,但偏偏又掺杂了些情窦初开的真情,那真是作茧自缚而又无可奈何了!此时,原有几分假意的泪水,渐渐转成真情,我方能模糊地体会出心中的滋味。
  “妙莲,你不要难过。”他不禁慌了。
  我心中多少是有些欣慰的。这些日子里,面子上的贤淑大方是作给人看的,心底的嫉妒、酸楚和失落,却只能放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慢慢地咀嚼,默默地吞咽。如今,这委屈终于有了小小的出口。
  我如此而为,半为倾诉衷情,半为试探君心。拓跋宏既不厌烦,又不责怪,只是柔声相慰,便可知,他对于我的情分,其实并未散去。
  于是,我难得任性起来。七分委屈,三分做作,伏在他肩上哭得更伤心了。
  拓跋宏从未见我如此,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得紧紧地抱住我,轻拍我的脊背。口中忽然娓娓地说道:“近来多有冷落,罪在朕躬。但你在我心中,始终是无法被取代的。我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永远不会忘。”
  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倾吐,异常清楚地唤起了我对于那日登高的记忆。高楼簌簌的风,仿佛就在耳畔,曾经的话语仿佛也就在凌厉的风中一遍遍地重复:
  “那么,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
  “那不会太久的。”
  “到那时,你就是我的皇后。”
  原来,他一直将此看作承诺。一瞬间,内疚的是我的心,不禁自问:这个人,真的是我全心所爱么?若他不是皇帝,我还会爱他么?心中顿时悲喜交集,一时凝噎。
  终于,由他携了我的手,一并坐下。他的手搁在琴上,胡乱拨着,这叮叮咚咚的脆响,却颇有几分诙谐的趣味。
  我收起泪水,清水敷面,点胭脂,理云鬓,却又不时地偷眼看他。他忽然转过脸,笑说:“妙莲,你教我。”此时的心情已然平复,又有些隐约的满足感。遂嫣然一笑,走过去手把手地教他。
  拓跋宏的手握得笔,开得弓,却偏偏奈何不了这硬邦邦的弦。那笨拙的指法,让我忍俊不禁:“哎呀,真是难听死了!”我捂着耳朵,娇笑着躲开去。冷不防,袖子却被他扯住了。他一使力,我便跌到了他的怀中,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若不是嬿姬的宫人忽然到来,这将是一段温馨旖旎的辰光。然而,偏就这样巧,嬿姬病了。
  “太医怎么说,拟了什么方子?”拓跋宏急问。顺势站了起来,仿佛即刻就要走的样子。我满心黯然。他忽又回身,满怀歉意地望着我,稍作踟躇。
  我心知是嬿姬恃宠而娇,小题大做,面上却不得不关切:“嬿姬要紧么?皇上,臣妾和您一起过去看看吧。”
  拓跋宏只匆匆点了一下头,转身便出去了。我怔了怔,亦紧随其后。一路走下阶,一面腾出手来拢了拢鬓发——这一抬手,我望见自己猩红的指尖,心中忽然打了个寒噤。
  嬿姬果真并无大碍,只是恹恹的,精神有些委顿。然而细看她,这些日子以来,她的面庞却愈加白皙丰秀了。见了拓跋宏,她并不多礼,只以脉脉的目光相迎。蓦然见了我,却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我忙抢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笑道:“妹妹不要多礼了。”她亦不是真的要起来,也就微仰着身子看我,盈盈一笑:“还是姐姐最体贴小妹。”
  此时,外间的炉子上正煨着一盅银耳燕窝。我极其自然地说:“皇上陪嬿姬说说话,臣妾出去照看一下。”这话一出,连自己都有些吃惊。隐约觉得,我并不是单纯地要逃避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而在我的手触到那温热的银盅时,这并不灼人的热度却刺得我心中一痛,双手也颤抖了。
  只要,只要我将指甲轻轻地浸入,神不知,鬼不觉……热气漫上来,我闭上眼,几乎就要抬起手来……不会有人怀疑的,怀疑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挨到了热气蒸发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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