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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道:“不然,表现才华不难,难在如何适当地找到机会,找准对象,找妥时间,找对地方,正如我先前所举的例子一样,千里马如无伯乐之赏识,就要自我表现,那就得要看时地人势了,如果御者有事赶路,来一次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你的才华才能被人欣赏,如果主人正在闹市徐步而行的时候,你发疯一样地跑起来,轻则挨顿鞭子,重则会以为你发了疯,送到作坊去作成马肉卖了。”
他轻喟了一声后又道:“我也不是每次都做得对,像今天这件事就是年轻时无知所留下的祸根,为了一言之失,一时之快,万没想到留下这种后果。幸亏是我知道的,还有机会对于老儿反击一下,如果没有后来的风云际会,我岂不是要受他的暗算,一辈子埋没不得出头了!”
提到今天的事,卢闰英又发起愁来了:“十郎。你是否还要再考虑一下此事行得行不得?”
李益笑道:“我已经考虑周详,此事绝对行得。因为我已经计算过了,戏虽是由我来唱,但是插科打诨,得罪人的却不是我,所以成与不成,我都不会有多大的妨碍。”
卢闰英还要说什么,李益已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闰英,别多说了,快去打扮一下吧,岳父既然叫你去赴宴,可见昨天的事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你现在也是简在帝心的名人了,到了王家,必将成为万人争睹的对象,你可得刻意修饰一下,一定要做到从头到脚,无懈可击,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挑你的毛病呢!”
卢闰英皱眉道:“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打扮呢?”
李益打量了她一下道:“把头梳得亮一点,换件浅色的衣服,不施脂粉,不贴花钿。”
“这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人人都施粉涂朱,你个人独独不施脂粉,反而显得特出些,再说你的肌肤本就细嫩,用脂粉一盖,反倒显不出来了,在腰里系一条金黄色的带子,贴肉为度,不要太紧,那样才能够现出你的纤纤柳腰天生自然,不是硬勒出来的。”
卢闰英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倒真懂得打扮。”
“所谓修饰,乃是掩其所丑而扬其所长,现下长安仕女很少有懂得打扮的,一窝蜂地竞相浓妆,把张脸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明明是血盆大口,偏要在厚嘴的中间点上一抹樱唇,望之令人却步;那里懂得什么叫美呢?”
李益不是女人,但他对女人的审美却是权威,因为女人妆扮,原本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李益却是以男人的眼光来指点卢闰英如何妆扮的。
所以卢闰英听从他的话,上楼去穿着了下来,卢方也恰好回到家里,正好跟李益叙述今天面圣的情形,见了卢闰英翩然从门口飘进来,不禁眼睛一亮,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才道:
“十郎,这是我的那个丫头吗?”
这虽是一句戏谑,却充份地流露出他的激赏,卢闰也很得意地问道:“爹!您看怎么样?”
卢方笑道:“好!好极了,我特地早点回家,就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要好好地打扮一下,因为今天早朝后,圣上留下了话,召我在御书房里谈话,我知道是为了你们昨天的事,心里也捏了把汗,等我进去时,好几位王爷与一品大臣都在,圣上的脸色倒不难看,而且还带笑,我就放了一半的心,说不了几句话,圣上果然开口说起你们昨天在娼家的豪举,说你们很会玩……”
卢闰英忙道:“爹,您怎么回的?”
“我还能怎么回,只得照十郎昨天拟定的对词,说小儿女们胡闹,此举虽有失闺范,但那两个娼女颇为不俗,此事亦足以点缀升平,未忍深责,大概就是点缀升平四个字合了圣上的意思,乐得他开口大笑,结果圣上还说,卿家治家立朝以力正严谨著称,想不到家居倒很风趣。”
李益笑道:“恭喜岳父,但凭这一句话,岳父在圣驾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了几分,今后必可一帆风顺,没有人再敢进谗了。”
卢方笑道:“王阁老也说了几句凑越的话,说本朝自贞观以来,但还没有这种盛事,我们又聊了一些闲话,才散了出来,王阁老说他也替我捏了把汗,先还为我掩饰,说这或许是误会,没想到我一口承认了,还敢那样奏对,他实在佩服我的胆子!”
李益微笑道:“所以他在朝几十年,终其生也只能在二品的份上消磨了,伴君数十年,连主上所喜恶都弄不清楚,怎么会爬得上去呢?”
这话说得太狂,连卢方听了都不太舒服,因此道:“王阁老行事持重,不善于此……”
李益道:“岳父!小婿所说的投人之所好,不是贬低自己的人格,故意去讨好谄媚而作佞臣,而是以婉妙的手法使君主乐于就正,本朝武后改元为则天金轮皇帝时,狄仁杰为相,这位老相国该不是佞臣了吧!”
卢方道:“狄相国是一代名臣,备受尊仰,他立朝不避权贵,敢言直谏,以耿直方正著称,怎么会是佞臣呢?”
李益道:“小婿如果说他是个善体君意的能臣,相信大人一定会大加反对!”
卢方道:“岂止我会反对,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赞同。”
李益笑道:“事实上他的确是如此,别人看见武后宠信张昌宗兄弟,争相献媚,唯独狄仁杰不独不对他们假以词色,反而处处跟他们过不去,有次在朝门外,遇见张昌宗不下轿,喝令从人,将张昌宗拖下,立加杖责,这种的行动,看来似乎是专在跟武后作对,可是武后反而敬畏有加,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卢方道:“这……是狄相正气令君主不敢轻侮。”
李益道:“可是也有一些批鳞直言的言官在廷上直谏而被赐死,难道他们的正气不如狄相吗?”
卢方无以为答,片刻后才道:“十郎!你的看法呢?”
李益道:“小婿以为狄相不仅是个忠臣,且是个能臣,是个深体君心的能臣,武后以妇人当国,开我中国女主居国第一人,她私心之中,实在是想做得好一点,为后世留下个不朽的盛名,可叹的是群臣中很少有体会她的心意,以为妇人当权,小人当道,略具贤名者,挂冠求去,只有狄相国看准了武后心意之所向,他对武后极为尊敬,对她所宠的佞臣却不假词色,这样既造成了他不畏佞小声誉,也间接造成了武后的敬贤之名,这正是武后心所响往的,狄仁杰替她做到了,她自然会特别优遇狄老了。”
卢方没有开口,李益又道:“没有一个人不求身后之名的,人主尤其不例外,因此也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做个昏君,只是他们有时不免认事不清,知人不明,处事不当。有些臣子在人君稍有过失,就叩阍直谏,对人君毫不留体面以博贤声,这种臣子就该杀,因为他们罔顾人君之尊,本身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像小婿昨天跟英妹一起冶游,虽与体制不合,但圣上自己有时也微服私下出来玩玩,大人以一句点缀升平,正说到他心里去了,怎么会获罪呢。王阁老连这点都看不透,还要替大人掩饰,这又怎么能获人君之心,而得到重视呢!”
卢方大为折服,连连点头道:“有道理!但是十郎,你怎么能知道圣上曾经微服私游之事呢?”
李益笑道:“还是小婿交接的一些朋友私下透露的,他们有的是御前禁卫,有的是世爵子弟,因此对内宫的消息,小婿所知道的也较为详细。”
这是李益占便宜的地方,因为他年轻。而且初到长安时,那一阵花天酒地的挥霍。也的确认识了不少朋友,而轮值宫门的御林军中一些年轻的军官,多半是世家子弟担任的,他们是长安市上的风云人物,所谓五陵年少,帝都王孙,就是指这一批年轻人。
他们多半都是有世爵的,靠着祖上卖命建下的汗马功劳,坐享着锦衣玉食的尊荣,年纪小的时候还在国学里混过几年,满了十八岁,就以入值为藉口而赖学了。
说轮值那简直是开玩笑,不过是佩着剑在未央宫外来回幌上两遍而已,皇帝要出入,云板先响,他们再跑去侍候还来得及,但他们却是皇帝的亲信,有些跟皇帝很亲近,像秦朗,郭威,郭勇等。
就是深膺帝眷而托以重寄,手上掌着大权的。
当值的辛苦有代价,不当值的闲着也有代价,都是一起玩的哥儿们,大家总会互相照应着的,而且他们也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大唐的天子没一个安份的,六宫粉黛固是人间绝色,但终日相对,也有腻的时候,当皇帝说因为政忙而要独宿御书房的时候,也就是用得着他们,伴随着穿了便服的皇帝,私出宫禁出来换口味的时候。
这必须要绝对秘密,所以这些王孙公子哥儿在长安市上常闹事打架,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势力。
即使是当朝的一品大臣,冲撞了他们,也照样拖出轿子来揍上一顿,不明内情的,第二天还上表告状,说他们无法无天,横行市上,结果皇帝笑笑,把表章批了句很有意思的话,说为国辛劳,宜多珍重,散朝后在家多歇歇,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
这是位一品大员亲身的经历,告状不准,只有认倒霉,做梦也没想到皇帝就在昨夜那一伙里面。
李益认识的就是这一批贵族子弟,风月恩客,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话就少了顾忌,所以很多对自己老子都不肯说的秘密,在全是自己人的场合下不免漏出一两句。
李益很留心这些机密,因此他也有机会更深入一层去了解皇帝,那是卢方所万万不及的。
因此卢方在听取李益泄露的这些机密后,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青年人更为言听计从了。
卢夫人是不大参加酬酢的,她的佛堂就是她的天地,今天晚上女儿要出去,她就不去了。
卢方父女和李益同赴王府,已称得上是正式而隆重的拜会了。卢氏父女俩各坐了轿子,李益已授秩就职,照理,他也该穿了官服坐轿子去的,但是他这六品的州尹实在算不了什么,京师的大官太多了,走在路上,遇见比他大的官儿,如果是同道,他得停下来相让,如果是对向的,他更得避道在一边,处处不便,倒不如骑了马,穿上一领青衫算了。有了卢方的二品执事牌在前面开道,他至少可以沾不少光,让那些比他高的官儿让路给他走。
到了王府的大门,那儿早已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因为这是王阁老夫人的七十整寿,场面自然不小,府前早已扎起了彩牌,牌坊上都是些“瑶母庆寿、麻姑献桃、三星降瑞”等等吉庆故事,人物都用泥土捏制,涂上了彩色,衣服都是用绸缎裁缝的,五色缤纷,鲜丽生动。
王阁老的儿子穿了大红的官服在门口迎宾,正四品的散骑常衙,官位不算小,可是在长安市就吃不开了,帝辇之下,有的是大官儿,尤其是今天,更够他苦的了,满朝一二品大员因为皇帝有了话,都来恭贺,已经够他忙的了,而官位在他之下的五六品司曹随员登了门也是客人。
人家叩头他要答礼,人家作揖,他要陪着打恭,达官人家,亲故的大丧孝子难当,丧事办下来,人要脱层皮,车水马龙,客人来得多,固然是面子,但一千个客人,他就得陪磕上一千个头,铁铸的腰也给弯折了。
而像现在的情形,活着的儿子也不好当,御旨赐寿固然够光彩,迎来送往着实苦了他这个做儿子的。
幸好办喜庆寿诞比举丧自由一点,不必一直跪着,还可以里外走动舒活舒活腰骨。
卢方的孰事老远就可以看见了,大红的木牌上。以金漆鲜明地表示出官品职衔,已经是从二品的右中书令了,这是今天才奉的上谕,卢方散朝后到了衙门里去了一趟,就是通知赶紧准备执事牌,新髹的金红两色,十分耀目。
李益原也没注意,到了王府的门口,听见呈送礼单的赞礼官大声鸣衔赞唱贺辞时,才知道岳父大人已经荣升了,不禁含笑地对傍肩而行的卢闰英的轿子道:“尊大人可真沉得住气,升了官居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卢闰英搴着轿子一角,也笑着道:“爹一向就是这个脾气,爱给人惊喜一番,我在九岁的那年。他拜了河西节度使,带我们去赴任时都没说,一直到了任上,我们住进了节度使署衙,才知道他拜了使令,成了一方大员了。”
接着赞礼生又大声地报了:“己酉新科进士及第,陇西李君虞大人谨祝老夫人千秋,敬呈汉璧一双,楠木寿星一对,锦缎十匹,玉斗一双,恭贺老夫人寿健松鹤,福绵海川……”
礼单分两种:一种是部属门生弟子等的私贽,那是行使人情,打通关节的意思,单上不注明,东西也是送交到内帐房,内容也只有受者知道。
另一种是随着贺帖一起进呈,不但要公开朗报,而且也公开陈列在案上,这份礼不能薄,那是为了面子所关,也不必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