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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道:“娘,您现在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了,佛家重因果,您能不能回我一句话,我这一生从没做过一件害人的事,从没存过一点害人之心,为什么我会落到今天这种结果呢?”
郑净持想了一下道:“今生之因,他生之果,前生已种,命运是早定的,所以你生下来不久,就有算命的算出你寿不永……”
“那么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呢?”
郑净持摇头道:“孩子!你想错了,你这一生所受并不是苦,而是福,你出生在王侯之家,受尽呵护,而后虽然因为父亲的死,你略受了一点委屈,但是不能说是吃苦,因为始终还有个我在照料着你,爱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当你我的缘份将尽的时候,换进了十郎来,他给了你人间的男女夫妇之爱,让你过一段神仙似的生活,当你们的缘份尽时,还有个浣纱忠心不二地跟着你,还有着这些朋友热心地对着你,你这一生中,饱受了父母亲情,男女的爱情,朋友的温情,甚至于上天特别垂佑,还给你机会,让你能受到手足之情的滋润,你的兄嫂姊姊们都对你化除了歧见,使你这一生完美无缺,这是前世修的福……”
经郑净持这一解释,霍小玉的眉头解开了,露出一片欣色道:“谢谢您,娘,我现在舒服多了,听您这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很幸福,可是我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太少了,我那一种都没有够……”
郑净持道:“孩子,不要太贪,你所得的都是人间至情,这其中除了父母之爱外,其余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拥有其一,都是前世福慧修积的,你一下子兼具并有了,还不满足吗?”
霍小玉苦笑了笑:“娘!我是十分满足了,可是这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才握在手中。就要我放弃了!”
“孩子,谁都无法把幸福永远握在手中的,你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你直到放手时,依然是双手满握,比许多人到临死一无所有,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她顿了一顿,才又轻叹道:“或许我不该说这些话,愿菩萨原谅我的口孽,拿你大母来说吧,以人间富贵,她这一生中得到的已经算是多的了,可是她是否活得幸福呢,想得到的从没有得到过,不想失去的却一件件地失去,一直到她临终的时候,连最后的一点骄傲都无能保有了,那样,不是更形痛苦吗?”
说完后,又连连地念着阿弥陀佛。
霍小玉凄凉地一笑道:“娘,您不必再劝我了,我知道您是要我往尽开处想,往好处看,不要怀怨……”
郑净持的声音哽咽了道:“孩子,你能明白我的心就够了,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一丝悔咎:“我知道我太自私,为了追求自己的心灵的宁静,那么早就拋下了你,一个人到山上去了,你实在还太年轻,还不懂得照顾自己,我要是一直照顾着你,即使是天命难违,至少不会把你拖成这个样子,命是命,病是病,你的病虽是痼疾,但是不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发的……”
这一说,第一个受不了的是浣纱,哇的一声哭起来,跪在床前叩头道:“婢子该死,婢子没有能侍候好小姐!”
郑净持叹了一口气,把她扶了起来道:“浣纱,说起来是该怪你,玉儿的病是叫你跟十一娘两个人给耽误了的,病根之初,怎么能加以大补之剂,你就是不懂,也该看看老王爷以前所服的药,可曾有过什么补药的,他贵为王侯,难道是吃不起吗?”
浣纱不敢作声,郑净持再度轻叹道:“但是最可恨的是你们两个人喧宾夺主,唯恐十郎虐待了玉儿似的,擅自作主,使得十郎跟玉儿之间产生了隔阂,十郎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那时正是不得意之际,心情已经够坏的,你们却以那种事情去刺激他,他明知道你们不对,却苦于无法开口,因为钱是小玉的,他不能阻止你们为了小玉而花,一直等你们捣弄完了,他忍无可忍才开口,以后逼得他出去谋差,常离不归,又何尝不种因于此?”
浣纱被斥责得满身大汗直流,郑净持道:“我若不说出来,你们一直还在怪十郎忍心,不来看小玉,其实他能够不忘记你们,已经很难得,很有良心了。”
词色一庄,郑净持以更为峻厉的声音道:“他若是在那时候拂袖而去也是应该的,谁也怪不了他的。”
浣纱低下了头,像个待决的重囚,郑净持叹道:“我为什么在他们结好的第三天就毅然的上山去呢,主要就是为了不介入他们之间,由于亲疏远近的不同,在不知不觉间总会有所偏袒,这种情形最易造成隔阂,本来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好。结果反而害了他,所以一般流传说新妇难为,乍然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上有公婆,下有叔伯妯娌,甚至于还有个最难侍候,专爱挑眼的小姑,这些人未必真心要虐待新妇,也是为了亲疏远近不同,当小两口有所争执时,一定偏向他们的自己人,而新媳妇才会感到孤立无援,一肚子委屈。”
贾仙儿在旁道:“伯母,你这时侯说这些干嘛呀……”
霍小玉却精神奕奕地道:“不,贾大姊,娘说的这些话太重要了,娘!请你说下去。”
郑净持看了女儿一眼,脸上一片圣光。点点头,继续以庄严的声音道:“现在我把话说回来,当初十郎初来我就看出他是个绝对自尊的人,唯恐他在心里面搁着什么,曾经一再告诫大家要把他当作老王爷在世时一样的尊敬,而且在当天就指定了把浣纱给他们两个。原也是一片好心,结果因为这丫头心眼儿太死,反而使我的一片好心造成了误会,小玉,你记不记得那天的情形……”
小玉点头道:“娘,我记得,我看他很不高兴,求他稍微顺着您一点,他就生气了,结果你也严厉地处分了我一顿,那时我感到委屈极了。我是怕他跟你相处不和,才在中间调停一下的,结果你们反而相互谅解,谈得很和气,反而变成我的不是了。”
郑净持道:“究竟是谁的不是呢?”
霍小玉想想道:“是女儿的不是!”
郑净持道:“这就是了,十郎虽是住在我们家,情形毕竟不同,他才是一家之主,可是你们都没有这个观念,仍然是以我为主,我看到这样下去,隔阂会越来越深,所以才离开了你们,满以为会使情形改变的,那知道又会插进个十一娘,还加上浣纱这个丫头,居间推波助澜……”
霍小玉道:“娘!是女儿的不是,女儿未能体会到娘的苦心,没有把丫头调教好……”
郑净持长叹一声道:“也不能全怪你们,因为你们太年轻,而十郎又是那样的一个性情,他在这个家里。如果始终不能有个一家之主的感觉,这个家对他就没有意思了。”
霍小玉道:“娘!女儿后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改过了,只有我在病中,一时没注意……”
郑净持点点头:“孩子,你明白因果就好,凡事俱有因,知所其因,安所其果……”
霍小玉道:“娘!您放心,女儿现在很平静了,心中已没有怨忿,是我们对不起十郎的地方多,他没有骤然相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们实在不该多求什么,可是,娘,我实在想见他一面,那怕让我看他一眼都好,娘,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哀凄,又充满了恳挚,简直使人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但是,谁能答复她呢?
贾仙儿满鼻酸楚地道:“我去,我找他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来一次!”
郑净持忙道:“大姑,算了吧,既是人家堂上有了慈谕,你又何必去陷人于不孝呢?”
贾仙儿道:“我会先去见他的母亲,说明后再去找十郎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通人情至此!”
话才说到这儿,忽然外间传来了黄衫客的声音道:“仙儿!你别不相信,世上就真有这种负情的人。”
贾仙儿不禁一怔,黄衫客已经怒冲冲地走了进来,叹息着道:“我真难以相信,一个人会变得这样无情无义,我在外面听见了小玉的情形,忙赶着到他的新居去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他,要听他说下去。
“他们家逍遥得很,一家人团聚围坐家宴,四口人边笑边谈,十足一幅行乐图。”
贾仙儿道:“怎么会有四口人呢?他们新婚夫妇,加上老夫人也不过才三个人呀?”
黄衫客道:“还有一个是他父亲的灵位虚设一席。”
贾仙儿神色一庄道:“大哥!人家把已故的亲长供在席上,这正是乐而不忘本的意思,是很可敬很庄严的事,你怎么可以用那种玩笑的口吻来说!”
说得黄衫客有点不好意思,贾仙儿又问道:“你见到十郎了没有?”
黄衫客道:“自然是见到了,他的听觉还真灵敏,我只发出一点声响,他就听见了,离席跑到外面来跟我见了面。问我有什么事。”
“你告诉他了?”
“自然告诉了,而且催着他快走,他说要去跟他母亲说一声,立刻就跟我走。”
“这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突然跑了,家里找不到他,岂不是害他的母亲悬念。”
黄衫客忍不住道:“仙儿,你怎么处处都护着他,处处都为他辩护?”
贾仙儿朗然道:“我没有护着谁,我只是讲理,难道他那种做法不对,不应该?”
贾衫客道:“但要看时候情况,不能拘泥不变,他要是去见了他母亲,还会放他来吗?
我看他是故意推托,一气之下,也没理他就回来了。”
贾仙儿道:“大哥!你这就错怪他了,他去禀告了母亲之后,或许不能赶来,但是总不是故意推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母亲不让他在这段日子跟小玉见面。”
黄衫客冷笑道:“鬼才相信这个话。”
郑净持忙道:“黄侠士千万不可如此说,我听说那位老夫人是极为明理的人,持家严谨,做人也很仁慈忠厚……”
“那她为什么不让她的儿子来看小玉?”
贾仙儿道:“理由她老人家自己也说过了,我若是十郎的母亲,我也会这样的。”
黄衫客很不高兴地道:“仙儿,你是怎么了,居然帮着外人来派我的不是了。”
贾仙儿脸色一沉道:“十郎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也不是帮他,而是讲的道理。”
黄衫客道:“他有什么道理?他听了我的话,应该不顾一切,把别的事都丢开,赶了来才对,这才是道理。”
贾仙儿也大声道:“什么都可以放下是不错,但高堂老母不能放下,否则他就是禽兽,忤逆!”
话说得很重,黄衫客有点受不了,但是又自知理屈词拙,无以为答,只有瞪大了眼睛道:“仙儿你……”
贾仙儿也勇敢地道:“我怎么样,黄大哥,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大义无私的侠客。倾心相慕,甚至于不在乎名份,甘心退居侧室,以期能得侍君子,可是这两年来,我跟你在一起,才发现到你的行侠只是凭着一己的好恶,你的是非,也只是根据你自定的标准,离一个真正的侠客还差很远呢!”
黄衫客道:“我本来就没有以侠客自居。”
贾仙儿道:“那就把你那替天行道的招牌摘下来,不要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因为你行的道不是天道。”
黄衫客没想到贾仙儿会对他说出这种话,而且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前说的,一时呆住了。
屋中的人也呆住了,没想到竟会引起他们夫妇的口角,霍小玉很不安地道:“贾大姊,黄大哥,你们……”
贾仙儿朝她摆摆手道:“小玉,别把我们吵架放在心上,这种不和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很早我就发现了彼此的歧见,这一吵在所难免,迟早都会来的,早点揭开了也好,从此以后大家可也互相不干涉,各做各的事。”
黄衫客一怔道:“仙儿!你要离开我?”
贾仙儿坚毅道:“是的,既然彼此的性情意见都不合;勉强在一起也痛苦,不如分手的好,而且在我说过你那些话之后,你也不会再想跟我在一起了。”
黄衫客道:“我倒没有这个想法,而且最近一段时间,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你把大部份的时间都给了十郎了。”
贾仙儿道:“黄大哥,说话要凭良心,自从两年前分手后,我根本就没见过他的面……”
“可是你们经常通信。”
“那是有的,而且每一封信你都看过,上面没一句见不得人的话……”
“但是你却为他东奔西走,废寝忘餐,衣不解带,置我这个丈夫于何地?你几时替我管过一天家务,几时把你的时间给我过,为我做过一点事?”
贾仙儿很平静,但是语气很冷淡:“黄衫客,你很早就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如果你要一个亲操井臼的家庭主妇,就不该答应要我,因为你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