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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匆匆地把东西收拾了,洗净了手脸,对着镜子把脸略匀一匀,当她经过书房时,发现书房的灯亮着,李益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看书。
她感到很惊奇,连忙在门口问道:“爷还没有歇下?”
李益道:“快睡了,你替我把被褥抱过来,放在那边的竹榻上,挂好帐子!”
“爷不睡在房里?”
李益只笑了一笑道:“浣纱!你我都知道小玉需要多养息,你我也都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不是吗?”
浣纱只感到眼睛一热,一股无限的感激冲起,口中喃喃地道:“谢谢你,爷!谢谢你!”
李益诧然道:“奇怪,浣纱,你谢我干嘛?小玉是我们两个人的,我应该跟你一样地爱惜她,你这样子,倒成了我在故意作贱她了!”
浣纱低下了头道:“爷!你明明知道婢子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老实人,不会拐弯抹角转心思,反正我就是谢谢爷,说不上是什么理由。”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去看看小玉睡了没有,替她把窗子关好,她就是贪玩。”
浣纱答应着,来到后面的卧室,小玉没有睡,却在对着灯,楞楞地发怔,她一直走到身边,小玉都没有发觉,浣纱等了一下才道:“小姐!夜深了,忙了一整天,你也够累了,早点歇着吧。”
霍小玉才忽地惊觉,眼中泪水湿湿的,浣纱诧然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霍小玉道:“爷呢?还在书房看书?”
“是的!爷说他今晚想睡在书房里。”
霍小玉的身子微微一颤,口中喃喃然道:“缘份尽了,他开始避着我,讨厌我了。”
浣纱道:“小姐!你怎么这样想呢?爷是体惜你,知道你不能太过份劳累,大夫不也是那样说的吗?”
霍小玉道:“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浣纱笑笑道:“是啊!爷说你不能太兴奋,这次病发,不就是劳累出来的吗?”
霍小玉点点头道:“你把被褥抱过去吧,在那儿侍候爷,等他安寝了再过来。”
“是!不过婢子侍候小姐安息了也不迟,爷在那儿看书,还有一会儿呢。”
霍小玉笑了起来道:“我还要你侍候什么?不过是上床放个钩,你以为这点事我都不能做了!快去吧。”
浣纱答应着,抱了被褥帐子到书房,一切都舒齐好了才到李益身边低声道:“爷!请安息吧!”
“我现在还是不想睡。”
“那也请上了床,躺下歇一会儿养养神,小姐吩咐过一定要侍候爷安置好了再回去,爷不睡,她在那儿也不得安定的。”
李益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脱去了外衣,就着凉枕躺了下来。
浣纱又同到后面的卧房,霍小玉还是没有睡,依然在呆呆地注视着灯火,不过这次倒是很快就注意到浣纱的复返,回过头来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爷已经安息了。”
霍小玉看看她,忽地抓住了浣纱的手:“浣纱!爷没有要你留下陪他?”
“没有。”
霍小玉黯然地叹一声:“缘份快尽了,缘份快尽了……”
浣纱却愕然地道:“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呢?”
霍小玉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地道:“我有这个感觉,他已经讨厌我们了。”
霍小玉摇摇头,把脸凑近浣纱,默默片刻才问道:“浣纱!告诉我!我嘴里是不是有股气味?”
浣纱连忙道:“没有呀!”
“你不要骗我,我知道的,爷抱着我进屋子,把我放在床上时,他还很热情,开始吻我,但吻到脸上时,他的眉皱了一皱,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了,他没有吻我的嘴唇,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使他要离开我,然后,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嘴里的气味。”
“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么完全没有感觉。”
“你整天跟我一起,自然不会有感觉的……我知道,爹在临死前的一阵子,我也嗅到他的那股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我告诉过娘,娘叫我别瞎说,但也叫我少接近爹!浣纱!你要告诉我老实话……”
浣纱急了:“小姐!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霍小玉的神色平静:“浣纱!你别瞒我,我并不是怕死,算命的说过我不是长寿之相,能活到今天,能使我享受到这么多的生命快乐,我已很满足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但我绝不难过,即使只能再活一天。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浪费时日!告诉我!我的嘴里是不是有股难嗅的气味?”
浣纱的心沉了下去,霍小玉不提,她没有感觉,霍小玉一提,她也有点感觉了。
那是一股沉浊的,带点霉,带点腥,带着一种无以名状,使人嗅觉上很不舒服的气息。
浣纱看看霍小玉的脸,看看她瘦小而又玲珑的身子,看看她敞开的胸膛上那一抹嫩白的肌肤,依然是那么美好,那么迷人,但浣纱也知道,在那里面,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坏了,开始腐朽了。
但是,她当然不能对霍小玉这么说的,因此祗有道:“小姐,你这是胃气,从早上张罗爷出门之后,你就没吃过一点东西,自然就有股气息了。”
这是个很牵强的解释,但霍小玉居然接受了,因为她自己在有意无意间也嗅到了这种气息,下意识中,也知道这股气息是由何而至,因而才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即使是抓到了一枝细小的浮木,根本无法挽救自己的毁灭,但也是紧紧抓住不肯放的。
这一夜,主仆两人都是在辗转反侧的情况下,勉强蒙胧入睡的。第二天,天色才微明,两人就都醒了。
霍小玉着意地调匀了一下,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簪上她那枝紫玉钗,最后又在脸上淡淡地抹了一层胭脂。
她无须敷粉,因为她的肌肤本来就白,祗缺乏那一点健康的红润,需要人工的点缀。
叫浣纱把浸的玫瑰露冲了一小盅喝了下去,那是宫中的秘方,为有口臭的女人喝了以后掩饰缺陷用的。
瘦削、轻盈,一向被视为女性美的;尤其是汉宫飞燕以翩翩能作掌中舞而邀君宠,宫中的女子们就拚命地勒腰节食、以便维持那楚腰一拥。
人是瘦了,但长期处于半饥饿中,胃一直是空的,口中也就经常发出那股触鼻的酸气,于是,善于巧思的人就想出了这个法子,采取了玫瑰的花片,捣碎取汁,跟桂花拌匀,用蜜浸起来密密封藏,不时饮上一小口,那浓郁的香气就可以保留得很久!然后口中再经常嚼着一点蔻仁,以取其清香。
文人笔下的吐气如兰,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装造出来的。霍小玉出身王府,当然不乏这种香料,可是以前她不屑为之,现在,她觉得需要借重武器来保卫自己的爱情了。
到篱畔的花畦里,她又剪了一朵海棠,簪在鬓角,再揽镜自照,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却把浣纱看得呆了。
霍小玉回头见了她的痴状,不禁笑骂道:“死丫头,看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浣纱在惊愕中觉醒过来,唉了一声道:“小姐!你真美。这一打扮,简直就像是画中的仙女。”
霍小玉一笑道:“难道我以前就不美了?”
“不!小姐以前也很美,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美得让人炫眼,跟昨天一比,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昨天我很狼狈吗?”
“是的!昨天小姐忙了一天,穿了身家常衣服,头发也没整就显得憔悴多了。”
霍小玉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个缘故,娘跟鲍姨都告诉过我,偏偏我就忘了。”
浣纱笑问道:“夫人是怎么跟小姐说的?”
“娘说在家的时候,不管爷在不在,总要头脸梳拢得整整齐齐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一个女人的魅力,就是表现在整洁上,那怕是再丑的人,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总有一点动人的风韵。至于鲍姨……”
“鲍姨是怎么说的?”
“鲍姨是在伴我养病的时侯说的,她那时天天逼我梳妆,她说有病的人千万不可带着病容,更不能使容颜枯槁,令人望而生畏,久病床头无孝子,这是人情之常,对生身的父母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呢!昨天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讨厌。”
浣纱忙道:“爷也没有讨厌你呀!”
霍小玉苦笑着轻声一叹道:“拒绝亲近已经是差不多了,难道还真等到他不肯回家,在外面另外设个窝才算是讨厌吗?到那个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爷不会这么没良心吧?更不会如此喜新厌旧吧!”
霍小玉幽幽地道:“这倒不是有没有良心的问题,昨天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我自己的家,想到了爹,他跟王妃是结发夫妇,难道会不恩爱吗?何以到最后会演变成那个样子呢?
情形很明白,那不能怪爹的,但在不知情的看来,一定会说爹贪恋美色,喜新厌旧,罔顾妻子儿女……”
浣纱沉默不语了,事实上她知道得很清楚,王妃在老霍王去世前两三年,带着郑净持母女俩移居别业的事深为痛訾,几乎是四处宣扬,弄得无人不知,也因此益发增加老王的反感,到后来连家门都不回了,这种情况在亲朋故旧间是难以得到谅解的,自己若不是身经其事,恐怕也不会站在同情老王爷这一边的。
霍小玉一叹道:“人不分男女,都不是绝情的,有许多怨偶,都是双方自己造成的,怨生之初,也许只是一点小事情,一点小节。但是不加注意,就像是河堤上一个小缺口,越来越大,一溃而无以挽救了。”
霍小玉叹道:“我知道的,你并不丑,也很温柔可人,就是太古板一点,本来我是寄望于你多偏劳一点的,可是昨夜的情形看,似乎希望不大,你是天性使然,一时难以改变的,因此必须得要自已来设法,丫头!你也得改变一下。”
“怎么改变呢?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霍小玉笑道:“这个我可没办法教你,一切要你自己体会,我跟爷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瞒着你,我们是怎么个情形,你难道不晓得……”
浣纱红着脸道:“那我可学不来,自己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霍小玉叹息了一声:“傻丫头,你以为我每次都是那么好的兴致吗?有的时候,我同样感到意兴索然,可是装也得装成有兴趣的样子,人家在一团热情的时候,冷淡的反应是最容易促使对方离心的行为,每一个做女人的都不可不记住这一点。”
浣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一些,我相信不是书本儿上瞧到的吧!”
霍小玉道:“不!是鲍姨教给我的,她以前跟爷那样熟络,在一般的情形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两个人相差十来岁,爷又是名动长安的风流才子。绝对不可能对一个风尘中的半老娼女产生眷恋之情的。可是她就做到了,就是她懂得柔媚之道,懂得男人,懂得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柔术,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学问。”
浣纱笑道:“可惜鲍姨只能认字儿,不会写字儿,要不然把她这些大学问写下来,一定比汉朝那个班什么的写的女儿经受人欢迎多了。”
霍小玉笑道:“那是班大姑所著的女箴,虽是应帝后之命,作女子应守之箴言,阐述相夫教子之道,不过她要女儿家庄厚自处,事良人以敬的道理,实际上还是差不多的,只是教书的不是女人,而是一批冬烘老学究,只晓得从字面上去解释,就变成索然无味的教条,把女孩儿教成木头人了。”
浣纱一笑道:“小姐你别骗我不识字,这位女夫子的名字怎么叫大姑呢,你一说我倒记起来了,那是个家字!”
霍小玉笑得花枝乱颤地道:“汉代有学问的女子都尊称为大家,如班昭为班大家,蔡文姬为蔡大家,可不是她们的名字,读音为姑,如面上的写法为家!就像是乾坤的乾字,又用成干字一样!”
浣纱红了脸道:“小姐,你可别跟我谈学问,那我可是一窍不通,不过你说班大姑的女箴。跟鲍姨教的道理差不多,我可从来也没听说过。”
霍小玉道:“以前我也没这样想过,后来才慢慢明白,古人所立的箴言,一定要从立意上去延伸而深入,尤其是女箴一书,更不能由那些自己都不懂的老夫子来讲,班大家要女子庄厚自处,就是要我们随时注意自己的仪表整齐,给人一个鲜明的感觉,鲍姨要我们女人时时注意服饰,保持鲜艳,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再说女箴上要女子事君子以敬顺,这种敬顺,不是外面应酬场上那种虚伪的客气吗?夫妇之间假如也来那一套,岂不是成了傀儡了。”
浣纱道:“那又该是怎么个敬顺呢?”
霍小玉笑道:“敬顺是发之于内而形之以言行。不拂逆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