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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以更低的声音:“少爷,看你平常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你还有牛脾气。”
李益一笑道:“择善固执是书生本性使然,我这人平时很随和,但认真的时候是很执拗的。”
鲍十一娘望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良久才道:“十郎!我很怀疑是否认识过你。”
李益微微一笑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要真正地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你,已经先入为主,没见到我之前,就认定了我是那一种人,自然不够真切了。”
鲍十一娘迷惘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李益眼角中看见帘后的丽影已经消失了,知道无须再装作了,才笑问道:“十一娘,我这样打扮是否错了?”
鲍十一娘苦笑着摇摇头道:“不!你完全做对了,错的是我,我为你吹嘘了半天,只夸说你的才情盖世,温柔可意,小妮子不满意,说你没有丈夫气,害得我又费了半天口舌来替你婉转解释,看来都是白忙了。”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姻缘各凭天命,强求不来的,但不管事成与否,我对你始终是感激的,我们是朋友,而且是真正的好朋友,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鲍十一娘的眼角有点润湿,依然无语,牵牵他的衣角,步上了台阶,这是霍王的别业,朝制王爵的阶梯可有八级,李益一步步走上去时,心头又涌起了一阵骄傲之感,他大伯父李揆的宰相第;阶高七级,他居然更高一层,于是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成为这栋宅子的主人。
那白石铺成一条长长的阶级,在别人眼中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在李益心中,却是登云之梯,以前看来高不可攀的东西,现在居然一步步地夸到了。
正因为想得出神,到了阶级顶端,他仍是忘情地向前走着,忽然一个粗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来了,浣纱,快放下帘子。”
李益不禁吓了一跳,因为并没有人看见,而且门帘也是垂下的,怎么会有人说话呢?
抬头往发话的方向一看,原来是一头羽毛雪白的鹦鹉,正在金丝架上睁着浑亮的眼珠瞧着他。
鲍十一娘笑了:“看你刚才还吹得那么神气,一头扁毛畜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李益只好尴尬地一笑:“突如其来的一叫,谁也会被吓着的,谁会知道他藏在这儿呢?”
连忙掏出绢子来,擦拭着额上的汗渍,门帘已经掀了起来,一个素装的中年丽人含笑当门而立,旁边有两个垂髫的小婢搀扶着,一个是引路的桂子,另一个是年龄与桂子相若,却长得更为秀气。
李益不待介绍,就知道这中年丽人就是霍小玉的母亲郑净持了,他很从容地笼好绢子,双手一揖弯腰恭身道:“小侄陇西姑藏李君虞,叩见夫人。”
郑净持很大方地弯一弯身子还了礼,然后以平和的声音道:“不敢当,妾身乃青衫贱女,当不起公子大礼。”
李益连忙道:“夫人言重了,世俗之见,足以损夫人清节,小侄在十一娘口中,得知夫人的坚贞高节后,对夫人就十分仰慕,因此乃专诚趋诣,本来还备有名刺的,却未及投递就冒昧登府了,望乞夫人见谅。”
他抬抬手,秋鸿连忙捧着一个泥金的礼盒,里面盛着李益的名帖与礼单,跪下双手呈上。
桂子接了过来,要交给郑净持,郑净持却白了她一眼,轻叱道:“没规矩,先谢李公子赏赐。”
桂子怔了一怔,倒是旁边的另一个少女,把礼盒衬底的素绸揭了开来,取起底下两片金叶子,拉着桂子一起跪下叩了个头道:“谢公子赏赐。”
起身后,又在袖子里取出两片金叶子,放在礼盒里,笑笑说:“哥儿,辛苦你了。”
秋鸿是经过李升的教导,叩了个头,轻轻地道:“谢谢夫人!谢谢大姊。”也捧着礼盒,倒退了四五步,在廊外站着,低下头,鲍十一娘吁了口气叹道:“自从我离开薛家后,多年没见到这种规矩了,十郎,你那儿找来这个伶俐的孩子!”
李益笑笑道:“是李升的外孙,叫秋鸿,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最近才跟着我学学读书,还不太懂事。”
鲍十一娘笑道:“这么聪明的孩子还说不懂事,净持姊,你这两个丫头可就全成了野人。”
郑净持淡淡一笑道:“那是不能比的,连我自己都没有见客的份,她们那里懂得呢,幸好浣纱跟着小玉,还稍微晓得一点,否则真让公子见笑了。”
李益也笑道:“那里,那里,两位姑娘是闺阁本色,应该如此的,小侄太冒昧了。”
郑净持看过名帖,又看过礼单,皱皱眉头道:“公子的礼太重了,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收下来实在不敢当,璧还吧,又难却公子的一片盛情。”
李益恭身道:“这是小侄的一片敬意。”
郑净持正要开口,鲍十一娘道:“净持姊,有话进去再说吧,老站在门口,可不是待客之道。”
郑净持只好点点头,把李益让了进去,各据一案坐下来,还要让鲍十一娘坐时,她却笑道:“你们谈谈,那位老人家还在外院站着呢,你这儿又没有个男人,还得我去招呼一下。”
鲍十一娘带了桂子出去招呼李升跟秋鸿了,净持轻轻一叹道:“一门弱息,茕独无依,连贵管家都受委屈了!”
李益连忙道:“夫人千万别如此说,小侄并非作客而来,那个老人家叫李升,是小侄奶公,小侄也没把他当下人看待,夫人也不必费事地招呼他们祖孙二人,让他们在外面院子里逛逛还自在些。”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从桂子口中,早知道这偌大一片宅院,只有他们母女二人,两个丫头桂子与浣纱及一个打杂的老佣人,按照一般的礼仪,访客的从人也算是客人,要由主人派遣下人作陪的。
但郑净持只有一个桂子侍奉着,随时要端茶倒水,浣纱是侍奉小玉的,那个老只是个患有重听的聋子,若令她去招呼李升,似乎太不像话,所以鲍十一娘才代主人出去招呼了,到底也不合适。
所以郑净持才感到局促不安,她毕竟是王府大家出来的,名虽不正,身份却很尊贵,习气自然而然地很讲究排场礼数,因此对款李升的事大费周章。
鲍十一娘虽然打过招呼,但没有想到李盆会如此慎重其事而来,因此郑净持连下人的行赏都没准备,那两片小金叶子可能是霍小玉从帘中偷看见后,临时准备的,用作给下人的打赏,似乎是太隆重了一点,不过秋鸿也是个小孩子,倒也无所谓,但对李升却不行了。李益看出了她的窘状,所以没叫李升即时上来叩见。
郑净持是很重礼仪的人,对李益如此隆重的拜访显然是很感动,也很满意,她也是个细心的人,显然他明白李益不让李升来拜见的用意,因而感到对李升很歉疚,而且她说话很技巧,“一门弱息,茕独无依。”跟“贵管家都委屈了”这两段话根本连不起来的,却巧妙地出感慨中掩饰解释了自己的失仪。
李益的答话更为技巧,他衬托李升是自己的奶公,那在下人中是非常尊崇的地位,主人可以不必用对下人的客礼去奉待他,这就自然解脱了主人的困窘,但下面的一个请求却很冒昧,也可以说很不合礼仪,因为就是他这个客人也不可在主人的地方随意走动,更何况下人呢,然而李益请求得是那么自然,那么坦率,充分的表现出他的随和和仁慈,这种态度最能取得郑净持这种身份的人的好感。
果然郑净持笑了,笑得非常开心,鲍十一娘说过李益的许多好话,许多优点,她也就心中为李益定了型,但是今天第一个印象。似乎就推翻了那个典型,她觉得有对李益的重新估计的必要,而第一个开始就使她非常满意了。
在鲍十一娘口中的李益,只是个有才华,有好出身的漂亮的年轻人,虽然出身于清华世家,家计却并不富有,这一类少年人大多老成持重,但缺少魄力。
李益初来的印象推翻了以前的假设,这个年轻漂亮有才华,而且还很练达,很精明,很果敢,很豪爽大方,很体恤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使郑净持难以相信,反而使她有点惶恐了。
这样一个具备有优秀条件的青年人,虽然是肯接受她们母女那种近乎荒诞的条件。但他的目的是什么?
因此她倒是不敢把准备好的话,直接了当地说出来了,她觉得要试探一下,于是她开始技巧地谈天,由寒暄客套开始,慢慢谈到李益的家世。
李益也早就准备好了,他说自己的家庭,父亲去世得很早,他是在寡母的教育之下长成的,也是严母的督促下苦赞出来的。同族的大父李揆虽曾任过肃宗皇帝的宰相,族中人也有不少在京师任职,但父亲只是员外郎而已,为人清正刚介,无求于亲友,郁志而终,对他这个独子寄望甚殷,自己虽然少年得意,及冠而拔,满心想好好地有一番作为,以慰闾中慈母,泉下严尊,但到了长安后,才知道仕途多舛,求一官仍是难如蜀道。
他本就善于言词,这番话尤其说得富于表情,听得郑净持为之唏嘘不已,对这个大孩子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因此当鲍十一娘再度进来时,看见两个人之间融洽的神情,脸上又飘起了一丝羡色,她知道李益是个善于捕捉女人感情的能手,但没想到一向冷漠的郑净持也会这么快就被李益感动了,当郑净持悄悄背脸用袖角拂拭泪痕时,她也很快地向李益眨眨眼,竖起一个大拇指,眨眼或许有挪揄的意味,竖指却是由衷的佩服。
郑净持再度回脸时,她就笑着道:“净持姊,小玉呢,怎么还不出来见见十郎,我把小妮子说成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佳人,不让他见见,还以为我在吹牛呢。”
李益也忙道:“小侄尚有微物是专诚奉致小姐的,方才跟夫人谈得投机,竟然忘记了,实在失礼得很。”
说着把放置团扇的锦盒从身边取了出来,郑净持以为又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连忙道:
“妾身拜受厚仪,已经愧不致当了,小女实在不敢再受丰赐……”
李益笑道:“夫人言重了,这里面只是小侄一首近作,几笔涂鸦;稍申小侄之诚心而已,请夫人先指教!”
他打开锦盒,取出了那柄题着诗画的团扇,双手奉到郑净持手里,鲍十一娘笑道:“李十郎果然脱俗,一诗一画一扇,用以持赠闺阁;雅得有趣可爱。”
李益道:“从十一娘口中,拜悉玉娘高才,金珠玉璧,君虞不敢用以唐突谪仙,寸寸微忱,或可博玉人一粲。”
未读诗,先看画,但一看到画面,两个女人就怔住了,李益也感到有点诧然,忙问道:
“可是词中有不当之处?”
郑净持从失神中惊醒过来,以微带颤声问道:“这画是公子亲作?”
李益道:“是的!小侄在课读之余,略习丹青,只是信手涂鸦,未能深入堂奥,想必惹得夫人见笑了!”
郑净持却摇摇头道:“不!太好!传神之至。公子以前见过小女吧!。”
李益道:“没有呀!小侄来长安不过才两个月,虽曾一觐王府。可是夫人早已迁出了。”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你们搬到这里已经有两年了,从来没出去过,外人除了我之外,也没第二个来过,上那儿去见呢?不过这也实在透着奇怪,十郎!这幅画你是什么时候画的?照着什么人的本迹临的?”
李益道:“昨天跟你谈过之后,我想初次上门,总不好意思空手,可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东西,最后想到玉娘既是才女,自然不能以俗物见渎,而秀才人情非诗即画。当时就连夜草涂了一幅,也没找到什么临本。”
鲍十一娘道:“这画中人难道是你凭空想像出来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我在作画时,连想都没想,提起笔来,胡里胡涂就画了出来,事后我还想修饰一下,结果发现几笔写意竟如同是神来之笔,连一点都无法增减,否别就破坏神意了,我平时作画从没有这样快速,也没有这样草率,不过凭心而论,我若刻意求工,画出来的还没有这样自然过,莫非这画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郑净持道:“没有,完全没有,而且太逼肖了,完全是小女的写照,而且比画工画的还像!”
李益也愕然道:“真的吗?那真是太巧了!”
鲍十一娘道:“就因为太巧了,我们才感到惊奇,才问你是从什么地方临来的?”
李益忙道:“我绝没有对照临本,闺阁之容,怎敢胡乱用来作摹呢……”
郑净持道:“小女从未让人写真,因此我相信公子绝非得自临容;而信手一挥。居然如此神似,这是天意使然,看来公子与小女的事,冥冥之中,早有天成了!”
李益也感到十分愕然,没想到会如此巧合,郑净持肃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