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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怕是亿兆之数,仍然是你的。”
“表哥!你说这个话就太伤我的心了,我虽然生长在豪门,但我并不势利,我不顾羞耻,在姨毋那儿以身自荐,尊敬的是你的才华,我知道爹跟娘都太俗,论金致聘更是俗不可耐,但他们是一对俗人,跟他们说不通,何况他们也是一片爱我之心,使我无法跟他们争,因此我求你,别把我看成爹娘那样的人,委屈你一下,把这个拿去典了,凑足了百万之数,堵住了娘的嘴,等我过来的时候,你瞧不起那些钱,我们俩到黄河边上,把那些钱一把把地丢进水里去,一文不名地进你家的门。”
李益笑了道:“那是做什么?”
卢闰笑道:“你无非是因为我有了钱,恃财而骄,会对你不尊敬,我把钱都去了,靠你吃饭,那就骄不起来了!”
李益很感动,面对着一片少女纯情,他也很惭愧,表妹是个毫无心机的人,而他却在耍心机。
因此他笑了一笑道:“表妹!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是的,我们今天才见面,可是我听姨母说,她虽然是你的母亲,相处了二十年,看着你从小到大,对你也还是摸不透。”
李益也笑了。他以前对母亲的了解也不够,倒是这次回去,母子两人一番深谈,才算消去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大家真正的和谐了。同时他也对卢闰英的深情感到歉疚,觉得不该再逗她了,含笑地轻捉住她的手:“表妹,你放心,我绝不让别人娶走你,不过我也不能典质这个珠串来下聘,姨丈和姨母既然定下了那个规格,我也应该有我的尊严,假如我拿不出这笔钱,根本不够资格进这个门,我就不会来了。”
李益很聪明,他知道在什么恰当的时候去接触对方,因此他握住卢闰英手的时候,也正是她最迫切需要的时候,需要向李益表白她心意的时候。所以李益握住了那一双柔夷,卢闰英居然丝毫没有挣扎,可是她的手在李益的掌握中,有着一阵轻微的颤抖,这使得李益体验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兴奋。
这是一种处子颤抖,欲拒似迎,就像是一头绕足乞怜的小猫,既渴望着主人的爱抚,可是把它抱在怀中的时候,它总是颤抖看,无法压抑那种发自本能的震颤。
希望着,而又畏惧着,使得李益把手握得更紧一点,卢闰英却为那番话而带来了一阵惊喜:“表哥!你已经筹足那笔钱了?”
“是的,否则我就不来了,把珠串还给你的方法很多,何必多此一唔呢,彼此既属无缘,相见不如不见!”
卢闰英的大眼睛望着他:“表哥,你是怎么筹的,我到姑臧去,还拜见过你家的大房………”
李益知道她说的是李揆的家里,因为老家具有一房是当得起姨丈一拜的,大伯虽已弃世,他毕竟还当过一任宰相,门第仍在,那是不会毁灭的。笑了一笑:“那位大伯母对我家没什么好话说吧!”
卢闰英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透露了一点你家里的状况,说为了支持你到长安来赴选,已经费了很大力气。”
李益笑道:“那是一定的,尤其是她想为自己两个儿子也在争取你,必然会找出我家的弱点来攻击的,不过丞相夫人说话总得有点分寸,所以祗能拣这种虽不着边际,却很有力的话来说,你不知道我回家后,到她儿去送上我的觐仪时,她脸上的神情有多妙,尤其是见到我送的东西,比大伯父致仕回家时,分赠各亲戚家的东西,足足贵重了十倍。她连嘴张开了半天都合不拢。”
卢闰英被他逗笑了道:“表哥!你送了什么?”
“白莹一双,黄金十镒。”
“什么?你送得这么贵重?”
李益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我遍赠戚友,每一份都比大伯给人的强。”
“为什么呢!你要表示什么?”
李益傲然道:“宰相富贵,不及名士风流,也让同族的亲友们知道,我李益虽然没有做到宰相,却并不寒酸。”
卢闰英笑笑道:“表哥。你已经够骄傲了,我来到长安后拜会了几家人家,谈话中说起路上的见闻,我告诉他们经曾到姑臧李家弯了一弯。他们不提李丞相的家,却问是不是姑臧李十郎的家?”
李益有点意外地道:“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因为你是个名人,文采风流,艳事频传……”
李益不禁有点赧然,知道她一定听到霍小玉的事了。但卢闰英很技巧地不往下问,把话题转开了问道:“表哥!说正经的,你真的已经筹到那笔钱了?”
“当然是真的,我何必骗你呢?”
“那里来的呢?表哥,你刚放任,还没有视事,而你家的状况,我们是亲戚,大家很清楚,唯一能筹借的,只有你大伯那儿,目前他们是不肯借的……”
李益笑道:“大伯母要为她的两个儿子打算,巴不得我筹不出聘金而作罢。当然他们是不肯相助的人何况就算他们肯了,我还不肯借呢,与其向他们开口。倒不如用你的珠串去变卖了,什么都可以做,唯独借钱娶亲的事。却是万万行不得的。”
卢闰英听得脸红了,却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行不得?这种事多得很。”
李益笑道:“假如靠告赁来娶媳,那可叫人捏着一世的把柄,日后我有了出息,叫人家说:李十郎有什么好神气的,他的老婆还有半个是我的!那叫我怎么抬头?”
卢闰英实在忍不住了,笑得直颤道:“表哥!你真是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个深闺娇娃虽然健朗聪明,却是在规矩森严的礼教家庭中长大的,很少听过这样粗鲁的谈话,因此李益只是随便的一句笑话。却使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娇柔的神态,使得李益不觉心动,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帮助她喘过气后才道:“我说的是实话,也值得笑成这个样子。”
卢闰英也觉得自己太失态了,咬住嘴唇,才使自己没有笑出来,重重地吸了两口气,才道:“表哥!不要再逼我了,说正经的,那笔钱……”
“钱已经有了着落了。娘就是等我一句话,只要我认为彼此能相投,她就央人来下聘。”
卢闰英把眼睛盯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话,李益轻叹一声道:“表妹!说句老实话,如果你不是留下那一串珠子,我根本不会来的,因为我这个人也很傲……”
卢闰英脸上已现怨色,李益接着又以相反的口吻说道:“可是现在,那怕叫我在长安市上向人叩头乞讨,我也要把这一百万钱凑足……那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为了得到你这样一个玉人为伴,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H李益不愧为调情圣手,对卢闰英这样一个情窦初开,未曾涉世。而又早已对他锺情的女孩子,实在太容易了,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把卢闰英整个地俘虏了。
如果是一个对李益有深刻了解的人。一定会知道李益那句话中的诚意少得可怜,因为李益是个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能使他放弃自己的原则,可是卢闰英却完全地相信了。
因为李益在说话时的态度是那样的庄重,没有一个人能不信,老练如鲍十一娘,也没能逃脱这一种深情的诱惑,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少女呢?
李益的天才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在对女人方面,他尤其懂得个中之味。
要征服一个女人的心,不需要太多的甜言蜜语,只要适可而止的几句话就行了,而且是最通俗的话。
重要的不是那些话。而是表达这些话的技巧!
要赞美一个女人,那怕曹子健为洛神赋的才力,搜尽一切美丽的词藻,还不如用真诚的态度,说一句:“你使我倾倒!”更来得有力些。
卢闰英长得很美,那是一个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李益不去赞美她的姿色,不去夸赞她的聪明,这些话,或许早就有人说过了,因此他只用最平凡的一句话。正经地,虔庄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那就很够了。
卢闰英的眼眶红了,很显然地,李益的那句表白已经震动了她的芳心。
默然片刻,她才低声道:“表哥!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笔钱是那儿来的?”
“你一定要知道吗?”
“不是我,而是我爹,他是个很精明的人,一定会追究的,因为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他也是个很谨慎的人。”
李益笑了:“你是不是怕我从那儿挪借的?”
“不是我怕,是爹会这么想,我之所以把珠串留给姨母,就是让爹不会查到完全是你去挪借。”
她很细心。唯恐伤及李益的自尊心。但她的顾虑却很正确,知道有千万的妆奁可收回,谁都肯借出这百万来给李益作为聘礼的,但这样的来源,一定不会取得她父亲的同意,而答允这门亲事的。
李益笑笑道:“钱是我自己赚来妁,就在长安到姑臧这一路上赚的!”
“赚的?能赚这么多?”
“是的,别忘了我是个名士,李十郎的文名早已轰动了长安,传遍天下,而且又是少年新贵,科场得意,在许多人心目中,这是个很了不起的衔头,一书一字一诗,到了他们手里都视同拱壁,就这么一路挥挥笔,居然满载而归。”
卢闰英的眼中亮起了光采:“名士能这么值钱?”
“当然了,这也是名士可贵之处,因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能成为名士的,而且名士还有真假之分,浪得虚名者,比比皆是,真才实学的就如凤毛麟角了,我这名士却是货真价实的!”
卢闰英显得异常兴奋,目光中充满了尊敬,笑笑道:“难怪青莲学士能作豪语──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原来名士赚钱这么容易。”
李益笑道:“名士赚钱容易,但名士得来不易,古今诗人千万,能如青莲有几人?李白之前皆寂寞,李白之后无李白,他可以说千金尽散还复来,别人却不行了。”
卢闰英笑道:“为什么?”
李益道:“因为别人不像他这么倒霉,失欢于群小后放逐在外,却又受永玉之累,谪放夜郎,嗜酒若命,迭逢坎坷,别的人一半是敬他的才,一半则是同情他的命,当然多少要周济他一点,钱来得容易,花得痛快,益增他的狂态,却也更洗炼他的诗才,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今人以为这是他的豪情,其实却是长歌当哭的悲哀,欲哭无泪的悲啸而已!”
“这又是怎么说呢?”
“他是个极端骄傲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诗才无匹,所以才会有诗嘲杜甫运思成句太苦而现老衰之态,意气何等豪放,可是到后来,他的话境更深时,却不再有那种凌人盛气了,反之只有白发三千离愁长的感慨,明镜秋霜的伤怀,那时候尊严已磨尽了,字里行间尽是谈酒,因为这些酒是他的诗换来的,圣贤寂寞而饮者留名,这不是他嘲笑自己吗?尤其圣贤两个字,更加要特别注解的,时人并称李杜,以李诗为仙,杜诗为圣,他一直看不起杜子美,不承认这个圣字,可是杜甫的遭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客死逆旅,晚年也不得志,李白总算承认他这个圣字,圣贤寂寞是为杜悲,饮者留名则是自嘲,其痛苦可知!”
卢闰英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些,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李益个人意见,但这是超然于常论之外,她父亲的幕客中不乏文人骚士,小的时候,也听过他们评论诗人,李益的看法却是不同于一般人,因此忍不住道:“表哥,你好像对李青莲这个人很有研究。”
李益道:“是的,我做诗也不很费力,诗才也算敏捷,落笔很少推敲,信手成句,尚能得自然之致,而且我的习性也跟他相近,最讨厌那些不学无术而自以为能的人i忍不住就想出他们的丑,得罪了很多人,我们又同姓李,共一个老祖宗,因此我常拿他的事迹为诫,希望将来不要步他的后尘。”
卢闰笑道:“别的都没关系,只要不学他的酒就行了,我不反对偶而小酌几杯,别有情趣,可是一饮三百杯,那就是牛饮了,烂醉如泥有什么意思?我小时侯醉过一次,当时丑态百出不说,醒来后头痛欲裂,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时那个叫雅萍的丫头来请道:“表少爷,小姐,酒菜都摆在梅雪亭上了,请两位前来用膳。”
卢闰英笑道:“我不是吩咐摆到我的前房去吗?怎么又摆到梅雪亭了呢,大热天,上那儿吃饭干吗?”
“刘家甥少爷也来了,夫人吩咐一并招待,婢子想小姐是不要他上楼的,所以自己作主……”
卢闰英噘着嘴道:“梅雪亭就梅雪亭吧,为了这个厌物,这餐饭就吃不痛快了。”
李益忙问道:“刘家甥少爷又是谁?”
卢闰笑道:“我大姑母的儿子,平西侯。”
李益奇道:“平西侯是薛家并不姓刘呀!”
卢闰英笑笑道:“他的名字叫平,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