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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先原谅自己好了。我原谅我的愚蠢,不跟自己较劲了。至于你……”她轻声一笑,“你就别一定要求得到我一个口头的原谅,那没有什么意义。”
尚修文张开双臂,环抱住她的腰。她微微一惊,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退无可退了。
她低下头去,只能看见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光泽。
这套房子装的是中央空调,室内被她设定为保持着二十二度的恒温。她洗过澡,只穿着一套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羊绒开衫。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他的脸慢慢贴到她的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她能清楚感受到来自他面部的温度和呼吸的气息。
她这几天情绪平复下来,可是依然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感受。此时,眼见他用这个姿势拥抱住自己,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他是住在她子宫内的那个小小生命的父亲,而她再怎么彷徨迷惘,也已经是一个母亲。
他们曾在那样的悸动与兴奋之中,共同造出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此刻正静静在她身体里生长。
虽然再回想起来,她只有无法言喻的心酸,可是那也是他们无法抹去的过去了。
他们曾无数次拥抱彼此,眼前这样没有一点儿间隙的相拥,在她看来,不复以往的亲密,却几乎带着一点儿绝望的味道。
甘璐不无凄凉地想,只能这样了。
她抬起手,手指插入尚修文的头发内。这个久违的触摸让他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我们别再吵架了,试着当合理的夫妻,合理的父母吧。”
“改天我找个电工过来,还是给这个房间装一个地灯吧。”尚修文站在椅子上更换着卧室的一只壁灯灯泡,一边对甘璐说,“省得你夜晚起来不方便。”
“不用了,别人家的装修,最好不要去动它。”
“以安不会介意的,我来跟他说。”
“我还是搬回去住吧。”
尚修文闻言一怔,低头看着拥了被子坐在床上的甘璐,“为什么?”
“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孩子,好好过日子,我再住在外面,倒像是借机跟妈妈赌气闹分家,没什么意思。不如搬回去好了,也省得麻烦以安。”
这样的甘璐是尚修文早就熟悉的,她似乎重新回到了通情达理、充分考虑别人感受、愿意适时做出妥协的妻子状态,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握住甘璐拿着书的手。她轻微一缩,再没有动了。
“我是这样想的,璐璐,我已经叫以安帮我留意环境好的房子,打算买下相邻的两套,到时候和妈妈一起搬过去住。这样等孩子出生以后,我们既有独立的空间,也方便照顾妈妈和宝宝。”
提到宝宝,甘璐只有黯然,呆呆看着前方。
“你看你是喜欢交通方便一点儿的地段还是想对清净的地段,什么类型的房子,我好告诉以安,让他去找。”
“我对房子没概念,这个你看着办好了。”甘璐对他的计划提不起兴趣,疲乏地说,“其实妈妈一向算给我们空间了,我跟她老人家相处不存在问题。我并不要求一定要分开住,没必要让妈妈误会。”
“回去也好,妈妈到底做过医生,方便照料你一些。这样吧,这几天你还是住这边,等我出差回来再搬。”
甘璐点点头,抽回自己的手,将书放到床头柜上,“请帮我关上灯,谢谢。我想睡了,晚安。”
甘璐躺了下去,尚修文去拉好窗帘,再关上壁灯、床头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走出卧室,却在门边站住,回头看过去,甘璐和在家时一样,躺在床的右侧,被子隆起一个单薄的身体轮廓,那张古典风格的四柱大床显得空空荡荡。他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轻轻带上了卧室门。
他还有一堆公务要处理,开了笔记本电脑,却突然一阵烦躁,强烈地想抽烟。他以前没什么烟瘾,不过是应酬时偶尔在指间夹一支,随它自燃,难得吸上一口两口,意思一下而已。到了两人准备要孩子时,他非常痛快自觉地戒掉,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但现在居然有一点儿心痒难耐、没有着落的感觉。
他穿上外套匆匆下楼。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走了一条街,才找到一家正要打烊的小商店,买了一包烟。回到家中,他拆开烟的包装,抖出一支,再次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他身上和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打火机。
他从嘴里拿下香烟,一瞬间几乎想一把揉碎,可是马上克制住了这一阵无名的怒气。停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打开天然气灶,俯身就着灶头上一下窜出的蓝色火焰点着了香烟。火苗的灼热直扑过来,烤得他皱紧了眉头。
他直起身子,狠吸一口烟,这才关上气灶,走到北边阳台上。这里正对着旁边的湖泊,站在二十五楼俯瞰下去,沿岸路灯形成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光圈,衬得湖泊小而暗沉。
他吐出的一口烟雾,被风迅速刮散。他紊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往事却情不自禁浮上了眼前。
七年前,吴丽君先办完调动手续,过来本地上班。尚修文也是这样独自站在W市市中心一幢写字楼的三十七楼窗前远眺,身后是他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办公地点,准确地说,应该是曾经是。
他刚刚彻底结束了公司所有的业务’遣散全部员工,与物业办理了解除租约的移交手续。偌大一个公司只剩下他一个人,灯火通明之下,开放式办公区一排排格子间看上去空空荡荡,地上有零星散落的文件,倒也没到狼藉一片的地步,只是空旷沉寂得诡异而已。
然而他清晰地记得,仅在半年之前,这里还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尚修文从十九岁读大二时起,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吴丽君最初很不以为然。她既不赞成本来同为公务员的先生当初辞职经商,更不赞成儿子以后走同样的路。但她在与尚修文长谈一次,了解到他对政治毫无兴趣之后,也就没再说什么。
五年的时间,尚修文见证了父亲公司的高速发展。母亲有女强人之称,仕途走得十分顺畅。他表现出出众的工作能力,得到父亲的信任和员工的认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负责公司投资业务的运作。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美丽的女友,两人相处甜蜜。
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得足以让大部分人嫉妒。母亲对他女友的轻视冷漠、女友家人表现出的那点儿贪婪,似乎只是生活中小小不言的烦恼,若没有这些烦恼,倒有脱离尘世的不真实感觉。
然而,在他刚步入二十四岁本命年时,他的命运来了一个急转。大厦倾覆、食尽鸟投林来得突然而迅猛,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去世,与女友决裂,母亲伤心请调、远走他省,原本良性经营的公司出现巨额亏损,他独自结束运作……
他肃立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一如平时般辉煌的万家灯火,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心如死灰。
他在处理完业务后,断然关掉了手机,这里所有的电话已经停机。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他,他几乎以为,自己也已经分解消散在这片寂静之中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带着空旷的回音,大厦物业保安出现在门口,迟疑着,却还是开了口,“尚总,时间不早了。”
这个声音将他从心神涣散的状态中唤醒。他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走。”
处理公司的同时,他已经卖掉了家里的住宅、车辆,口袋里没有往常必带的各式钥匙,只余一张机票,准备第二天飞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母亲已经先去那边工作了两个月。如果不是和尘世还有这个联系,他想,他完全会选择远走国外,从此再不回来。
他拿起西装外套,看看窗外,再最后看一眼空荡荡的公司,走了出去。
今年年初,尚修文再度做出解散与冯以安合伙经营的安达的决定时,心情却十分平静。小小的公司也没有任何异动:冯以安已经摆脱前一阵的委靡状态,开始筹划上任负责旭昇销售公司后的经营策略;所有的员工都对新的工作岗位及待遇有着向往,加紧处理着手头的善后工作,没有什么需要他特别操心的地方。
尚修文心底更是没有任何伤感之情,他只想,不管对谁来讲,这都将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而在抵达这个城市之初,他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任何设想,更不曾憧憬过另一个开始。
当年他独自下了飞机,迎接他的是此地出了名的炎热气候,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让人心情更加糟糕。
他拎了最简单的行李,乘出租车到了母亲吴丽君一直暂居的政府招待宾馆。母子二人近三个月的时间没见面,却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吴丽君带他去宾馆下面的餐厅吃饭。这里一向并不对外招揽生意,餐厅内没有招待活动时,十分冷清。他们坐在一角,吃着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是两人都意兴索然,谈不上有胃口。
尚修文一抬头,看到吴丽君鬓边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十分触目。她一向讲究仪表举止,衣着得体,在做到她那个级别的领导中,学历既高,又正当盛年,从气质到外形都很引人注目。省城报纸曾刊登了配发着她照片的一篇专访,访谈中她谈吐严谨,照片上的她仪态高雅干练,折服了很多人。父亲收藏了那份报纸,十分为他的妻子自豪。
然而眼前的母亲已经悄然现出老态。强烈的负疚堵在喉头,让他再也吃不下什么了。吴丽君说了一句什么,他竟然没有听清。
“修文,怎么了?”
“没事。”
“你如果打算去英国的话,我也不反对,但我不喜欢你跟少昆搅在一起。”
之前母亲问起过他的打算,,他根本毫无计划,为了搪塞,随口说想出国读书,母亲没有反对,但现在他突然有了别的安排。
“我就在这边住下来,妈妈。先去买套房子,然后再找份工作。”
吴丽君显然意外,抬头看着儿子,“修文——”
“不能让您总住招待所,还要为我操心啊。”他垂下眼睑,淡淡地说。
他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但隔了好一会儿,吴丽君开了口,声音并不平静,“修文,你有权去过想过的生活,别为以前的事自责。我从来不算称职的妻子与母亲,已经发生的事,我应该负更多责任……”
“我们别说这个了,妈。”此时回忆,是他无法容忍的。他打断母亲,抬起头,微微一笑,“就试一下在这个城市里好好生活吧。”
尚修文很快将钱投资到了旭昇,然后在本地定居了下来。他没有像之前许诺的那样出去找工作,而是时不时出去游历一番,表现得闲散而颓唐。
吴丽君倒是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并不催逼他振作。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他自行调整好了心情,开始与冯以安合作,注册了一家公司,经营旭昇钢材的代理,生活渐渐上了轨道。
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痛下决心开始新的生活——在太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一切以后,对他来讲,接下来的生活只是他从此会平静理智面对的事情而已。
直到遇见甘璐。
最初两人的相处,对尚修文而言,纯粹是打发时间。
当时他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没与异性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更没有和谁建立亲密关系的想法。
冯以安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座城市,交友广阔,来往的那帮朋友中不乏各式美女。对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来讲,尚修文是一个多少有几分神秘感的男人。他待人礼貌而冷漠,神态懒散,举止从容,那种自然流露的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多少能够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然而,不管是带着羞涩想要认真交往的表白,还是根本没打算让他负责、只图开心的挑逗,对他来讲,都没有吸引力。她们得到的一律是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对待。久而久之,有人甚至趁他不在,半开玩笑地质疑他的性取向,逗得冯以安哈哈大笑。他带了几分恶作剧地讲给尚修文听,尚修文同样大笑了,却带了点儿惆怅的意味。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有为一段过去殉葬的念头,他只是提不起兴致。
虽然甘璐回答她那个朋友让她忘记旧感情、开始新生活的提醒,几乎与他对母亲的回答如出一辙,但看向甘璐明澈宁静的眼睛,他发现,他们是不同的,这个女孩子并不拒绝生活。
他头一次想到,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与一个看上去态度沉静理性、并没有刨根问底习惯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想,应该比较容易。
一起看电影、吃饭、散步,这样清水的约会让他没有负担,算是他空落落的生活的点缀。他行事谨慎,不愿意贸然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而她看上去比他更慎重。她不抗拒与他相处,却似乎保持着一个随时说再见的状态,让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