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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仅仅因为父母的难过,就有对我指手画脚的权力吗?
忽然,黑暗的病房里,中川的病床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川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
“哈,还没睡啊。睡不着的话,来点酒怎么样?”
中川从床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瓶。我终止了令人窒息的思考。母亲的事情还是不去想了吧。我接受了中川的邀请,把自己的床向旁边移动了一点儿,把床和墙壁之间的距离腾的大了一些。这样一来,就可以朝着窗户的方向坐下来了。
我们并排坐在窗台上,往茶碗里到了一点酒,围着窗台上的少女花盆放着。中川把睡衣的衣襟敞着,盘腿坐在床上。
听到响动,春树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凑到我的床边问我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在喝酒啊。”
看上去春树对喝酒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坐到了我的床边。
“是啊是啊。”
我和中川都点点头。
灯都熄了,只有月光透过静悄悄的病房的窗户照射进来。有着少女脸庞的植物在月光下映的发白,发出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细如绢丝一样的黑发垂过她的脸颊。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她,谁也没有说话。云朵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黑暗。过了许久,云朵飘开,月光再一次撒落下来,消失的叶影又一次变得清晰。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三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这是个透明寂静的夜晚。
忽然间,我发现中川的脸上流过两行泪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没有去问原因。
我只知道,在我们各自的心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苦痛。
三
有个名叫相原的护士,不胖不瘦,是个很开朗的人。相原很年轻,从接待病人到事务处理再到洗涤衣物,什么事情她都做。她有一张红红的脸庞,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响。
中川很喜欢这个护士。从入院的时候起就不断向她打招呼,想办法吸引她的注意,最后弄得她都没办法工作,据说最后甚至都惊动了年长的护士长,才让中川收敛了一点。
那时候我和中川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着话,正巧相原从眼前的走廊里经过,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小宝宝。
“谁的孩子?”
中川招呼了一声。相原看到我们,怔了一下,然后向我们坐的地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像是不想吵醒孩子似的。
“是楼上的住院病人。”
我们凑过去看小宝宝的脸,相原略略弯下腰。这个孩子还很小,眼睛微微闭着,好像一直在睡着,头发好像还是胎毛,小小的鼻子只有指尖大小。
稍稍站了一会儿,相原护士要走了。中川问她临走之前能不能让自己抱抱孩子。相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孩子传到中川的手上。
中川轻轻摇晃着睡梦中的宝宝,一边自然而然地哼唱起那一曲旋律。我看到这个孩子就联想起了盆栽中的少女,中川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啊,这首歌……”相原很吃惊地看着中川,“你们怎么会哼这首曲子?”
我和中川对望了一眼。
“你听过我们哼的这首歌?”
相原被我们一问,突然停住了口,后悔似地点点头。
“……大约一个月以前,楼上住院的一个女孩经常哼这首歌。”
她说起那个女孩的时候表情很复杂,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重,似乎并不想对我们说这些。
据相原说,那个孩子叫做柄谷美崎,十八岁。美崎住院的时候,相原护士经常和她说话谈天。
“医院后面有一片杂木林,里面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一棵大树,她最喜欢坐在那棵树底下。刚才这支曲子,经常能在那里听到她唱起。”
相原第一次见到美崎,也是在那个地方。
“那个孩子……”我说,提出了那个最初的问题,“那个女孩已经出院了……?”
相原护士沉默着,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时候中川抱着的孩子醒了,开始哭起来,中川不得不把他重新交还给相原。
“一个月以前,去世了……”
相原犹豫着说了最后这一句,匆匆离开了。
那天晚上,恰好是相原护士值夜班。这是中川打听到的消息。深夜,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守在各自的床上等待相原拿着手电筒进来巡视。
因为总电源被切断了,病房里黑漆漆的。花儿也睡了。在一片寂静中等了许久,终于脚步声近了,病房的门开了一半,手电筒的光照射进来。刹那之间,我的眼前一片雪白。
“你们怎么还没睡?”
相原的声音听上去很惊讶。但是看到我们严肃的脸,她又显出困惑的表情。
“我们想听听柄谷美崎的事。”
中川说。
“可以吗?”
春树追问了一句。
“干什么!随随便便谈论其他病人会被责骂的,而且你们这些人都太无聊了,就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都给我赶快睡觉!”
她怒气冲冲地往病房外走。我及时喊住了她。
“我们不是因为无聊才打听,真的是很认真地问你。”
相原护士咬着嘴唇,用手电筒一个个照过去,似乎是要看看我们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真诚,好决定是不是转身飞奔出去。终于,她把半开的房门关上,坐到病房里的圆凳上。
“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个女孩的事……”
相原收起了恶劣的态度。唯一的光源是她手中的电筒,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不过总觉得她的眼睛红了。
“虽然我知道不该说起她的事情,不过还是告诉你们吧……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美崎的过去,但是我相信你们不是因为无聊才打听的。看起来,你们好象和我一样因为那个女孩的事情悲伤着……”
相原说着话,视线在病房里彷徨着。手电筒照亮了病床旁边的水罐和药瓶。
作为护士的相原和住院的美崎是在医院里成为很要好的朋友的。我们听相原告诉我们事情的始末。
“那个女孩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另外的世界出生的人,”相原说,“她喜欢一个人长时间地凝视水塘,忽而微笑,忽而悲伤。”
美崎是个瘦小美丽的姑娘,总是象在梦里似的哼唱着歌曲,喜欢把脸颊贴在冰冷的墙上,露出快乐的微笑。她还喜欢看着树木在风里摇摆,也喜欢踩在地面结冰的地方,那些时候她的身影很寂寥。她喜欢植物青翠的叶子,常常为自己不是花草而伤心。
柄谷美崎。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跳逐渐加快。
“你有没有发现,死这个字,和花这个字很象啊。”
有一天,美崎站在医院的花坛前问相原。
“如果死后能够重生,相原想变成什么?”
“我觉得还是再做一回人比较好。”
“嗯……”
美崎凝望着花坛里的白色小花。
“如果这个叫做‘我’的人能从世上消失才好呢……我和相原不一样,我可不想再当一回人了。”
“为什么?”
“因为,做人实在太辛苦了。总是让母亲呀其他人呀难过,我实在很抱歉。我为我自己这样活着而生气啊。”
是美崎太想不开了,相原说。她真的相信她自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
“好好听我说哦相原,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我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人,可是他有自己的妻子,所以我母亲只好怀着我、挺着大肚子搬到山里住了。”
那个时候,美崎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病床上,摇摆着双脚说。她的病房在二楼,从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山。美崎眺望着映在天空的蔚蓝色中的山,用悲伤的语气说着。
“在我小的时候,听附近的老爷爷说过,如果没有我,我母亲就可以和别的什么人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也不会和我父亲的家族发生纠葛,也不会伤心了。虽然母亲从来没有提起,但是我知道,就是因为我,母亲才会和父亲……”
十岁的时候,美崎的母亲去世了。变成孤单一人的美崎,作为养女被收留到叔父的家里。据说来接美崎的时候,叔父的脸色并不好看。美崎是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戚的孩子,在那个时候,她也许是遭着叔父白眼的吧。
“叔父住在很大很大的家里,家里还开着非常美丽的百合花。可是,所有人都讨厌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领养的孩子啊。他们都在吃点心的时候,我只能在一边看着。”
美崎在医院后面的树林里一边走着,一边对相原说。
“叔父的家里住的是男孩。叔父有两个孩子,男孩是弟弟。他的力气小,常常被姐姐欺负,不过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经常弹钢琴、给花浇水,安慰难过的我。因为我也是个爱哭鬼嘛。我们还一起做过诗,一人一句,然后又一起给它配上音乐。喏,就是这首曲子。”
她走在林中小路上,在相原的面前轻轻哼唱起来。歌声回荡在树林里。
“那个男孩子后来呢?”
相原问的时候,美崎转过身说“嗯,什么?”,好像没听到似的。她的动作很夸张,然而眼睛里却有着深深的寂寞。
终于到了十八岁,某一天,美崎搬出了叔父的家。她在镇上借了一处房子住了几个月,然后就住进了这家医院。她时常坐在后院的大树下面,一个人唱着歌,唱着那首她和她的表哥一同创作的歌。
一个月以前,有一位客人来探望住院的她。因为此前从没有人来探望过她,相原对于突然有人来拜访觉得很奇怪。来探病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在病房了同美崎说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回去了。
“刚才那个人是……?”
相原问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美崎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看相原的方向,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着。
“三上隆一郎。这是他的名字……听上去很伟大是吧?其实是个胆小鬼哟。不知道为什么对我……”
她突然转头看着相原,拼命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摇头摇了足足一个小时。除了这一句,不管相原怎么问,她别的什么都不说。
整整三天,美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每天都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动也不动。
然后是第四天。
那是在树林小路上散步的护士走过枯死的巨树的时候。落满树叶的杂木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护士在白色的巨树的枝干下面发现了美崎的躯体。红色的丝带一头挂在树枝上,另一头吊住美崎的颈子,从她的脚尖直到地面,什么都没有。枯叶飞舞,那是个静谧的黄昏。美崎死的地方,就在医院的后面,就是那朵带着少女脸庞的花生长的地方。
我想起自己在那里休息的时候,路过的护士脸上现出的惊讶表情。原来如此。
美崎的遗体被那个年轻男子领去下葬了。就是那个来拜访过美崎的男子。相原问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叫做三上。相原本想质问他究竟对美崎说了些什么,美崎又对他说了什么,可是看到他憔悴的容颜,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和她母亲一起住过的家,还在吗?”
这是相原与三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在山上。喏,就是那座山。”
美崎把胳膊伸的笔直,指向窗外。
“院子尽头是一个斜坡,从那里可以看到下面的山麓。不过太高了,我害怕,总是握着妈妈的手才敢去看。”
“出院了带我去看看吧。”
“嗯。”
美崎告诉相原她和母亲住处的地址,然而最终她们还是没有去。
“我说的话还记得吗,相原,就是不久以前的话?我说,如果有机会选择,我才不要做人呢。不过,最好的还是根本不要出生啊。很奇怪吧,相原?”
嗯,相原点点头。美崎闭着眼睛微笑着,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可是,妈妈想把我生下来哟。我还记得,妈妈很温柔、可又是很急切地盼着肚子里的我出生……”
一想到美崎,我就会感到辛酸。逼使她不得不选择死亡的,究竟是怎样残酷的事啊。然而她对这世间还是有执念的吧,逝者的执念残留在她了结生命的场所,才化作了这一株花的形态吧。从那时候起,我们便将这株有着少女脸庞的植物,称作美崎了。
“我想把她送到她自己的家去。”
相原离开之后,春树怜惜地凝视着花朵,轻轻地说。
“我们都不行啊。走远了的话,会惊动医生出来寻找的。”
中川摇了摇头。
病房里依旧流淌着美崎的歌声,然而如今听起来却多了一股悲伤的气氛,仿佛是在祈求有人能将她送回自己的故乡似的。红色的夕阳照在少女的脸庞上,她的双眼半开半闭着,总让人生出一种无法言传的忧郁感觉。她的歌声微微颤动着,细弱如丝,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