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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火光一片,声音和纸屑在渠头上满天飞舞。司马虎骂着说娘的×,是卖我的皮买的鞭炮哩,你们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们手舞足蹈,大唤大叫,声浪滚滚地沿着山梁、沟壑朝远处荡滚去,没有人听见他的唤,也没有人听见他的骂。男人女人围着鞭炮万马齐鸣地叫。孩娃们从树上下来去抢捡那没有响的死鞭炮。有个女人在渠头的炮声中,突然疯子一样笑起来,笑着唤“水来啦,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笑着笑着又忽然哭起来,哭着说“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谁比谁的日子好。”哭哭笑笑,又笑笑哭哭,红呵呵的声音冷冰冰地向着四处飞。司马虎看见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脚步跟着淡下来,看见又有几个女人同竹翠一样的疯疯颠颠在梁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闹,跺脚挥手,蹦蹦跳跳,一群女人仿佛是一个疯人院。他的五嫂在女人堆里哭着说:“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几天就能长寿哩,你为啥儿就走得那么急?为啥不再多活几天呀?”她这一哭,几乎所有的寡妇,也都跟着歇了手脚,不再蹦跳了,她们席地而坐,抱着儿女孩娃哀哀伤伤,转眼间红的紫的哭声笑声,波波涛涛地堆砌在山脉上,淹没了前面的山梁、后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沟沟壑壑。似乎整个辽天阔地的耙耧山脉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声了。男人们不管女人们。男人们只管放着鞭炮,只管吹着响器,只管莫名地把拳头挥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着一句骂,“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八辈子,灵隐渠终于来水啦!”连跟到渠口的几只家狗,也在人群中对着上游惊喜惊恐地狂吠着,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娃们静静默默,惊异地望着父母或哥姐,不知道为什么水来了村人却全都疯了哩。
司马虎终于到人群背后了。他闻到有淡凉一股水气飘过来,一丝一线,轻轻柔柔,在日暖中还有些浅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飘来了时有时无的青色的烟。日头已将至正顶,由金盆一圆,变成了一颗熟的瓜果,挂在天空仿佛有许多松动,久看时就发现它晃来晃去,似乎随时会咣的一声掉下来。山脉由黄亮转成了赤红,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们,由于激动,由于蹦跳,由于不停地去敲打锣鼓,男人们大都汗汗浸浸,水湿了衣领和肩背,有人开始把上衣脱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过的红松。从上游漫下来的水气,如破窗而入的风样越来越浓。有更多的村人不约而同地从渠岸往上游走过去,蹬落的土块不停地朝着渠下落。杜柏在追着人群唤,说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说那么几十里的水渠都用石头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缝,为啥到了门口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过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让人喘口气儿吧,就是再卖皮买洋灰,也得让大腿养一年伤。还有的孩娃,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进渠里,沿着渠底朝着上游跑。有一股西风从上游吹下来,湿润的水气如雨天的阴潮一样转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们都吸了一鼻子。司马虎柱着拐杖立在人群背后的一块石头上,他从人群缝中望出去,那二米宽,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脉田野上这一段,如无休无止的红马槽。不用水时就让水从这马槽口如瀑布样跌到沟下去,于是人们就狂乱在沟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刚播上的小麦地踏得又硬又平,闪着深红的光泽。依然是灰色的鞭炮声,依然是红绿白亮的响器声,依然是红彤彤的哭笑声。日光在这一片喧闹中被震得哆哆嗦嗦。头顶上要落回沟里的乌鸦在半空盘盘旋旋,不敢低飞只好朝梁顶飞过去。司马虎走近槽口扶着那块刻着“引水来延年益寿,司马蓝功德无量”的石碑立下来。他看见杜柏将一把燃着的纸烟往响器班的手里塞,手忙的就塞进人家的嘴里去;不忙的把烟递上去,说“吸!吸!水通了,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那样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里,功德无量是他杜伯样。于是,司马虎心里哗啦出一个翻动,在人群搜寻几眼,唤 叫着“村长咋没来?我哥咋没来?”声音吵杂,一世界闹腾,没人听见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着石碑头,大唤“都他妈叫啥呀,都他妈叫啥呀,谁回村把我哥快叫来,没有我哥哪儿有这灵隐水。”依旧没人听见他的唤,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们祖宗──我是民兵营长啦,你们谁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们吧。”这时候山脉上的水汽由清蓝浓成了薄黑色,凉汽阴包住了村人们。不消说水是终于要到近前了,也许已经到二百米前的渠弯处,也许那些涌到上游的村里的大孩娃正在水头撩泼着灵隐水又戏又闹哩,翻天覆地呢。这边的人们,喘过了一口匀气,把唢呐的喇叭对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动,脸上胀红如血,汗珠在额门细密如雨;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还有一个男人,敲着村里的旧鼓,在麦地里旋着脚步跳动,踢起的土粒不断落到别人的脸上和脖里。又一阵鞭炮的急鸣,如迎亲的已经到了村头或门口,金砰红啪,天空中响声不断,纸屑飞舞,渠头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马粪纸,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叶上,从脚下跳荡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滚来滚去,一时间把清凉的水汽烧得又焦又白,又一时间被水汽浇压在地面,成了水泼火烬的湿碳味。那些在灵隐渠上破皮断骨的男人们,开始享受着男人们的尊严,他们蹲在一边抽着纸烟,脸上又堆又砌地码满了“没有我们这水能流到村头吗?”的兴奋,望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叶一样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树楝树上的孩娃们,最先看到渠弯那儿有哗哗的白水从渠里朝下卷,他们摇着树枝,大唤大叫,啊呀啊呀的叫声,打得日光东倒西歪,树影人影摇摆不定。蓝家的一个孩娃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被摇掉下来了,女人们的惊叫还没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来就往树上爬。女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又哭又笑了,他们一个按着一个的肩,后边的狠不得踩到前边的肩上去,狠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他们虽不哭不笑,可嘴都张得又大又圆,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呜呜来。
司马虎还在那块石碑旁,他叫着“谁回去唤唤村长呀,我腿疼,谁回去快把我哥叫来”。杜柏对他说,虎,村长累呢,你让他好好睡个透彻觉。说完时司马虎还想说啥儿,杜柏就又如村长一样过去召唤喝令渠岸上的人,让他们跳到渠里把塌进去的一堆土给挖出来。听着杜柏的喝三吆四声,看着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划脚,司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头,骂他的媳妇疯到哪里去了,骂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唤他哥,说我日你们的亲娘呀,全村都是没心没肺的猪,喂不熟的狗,没有良心的骡子马,这时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这当儿,水渠的拐弯那儿,去上游迎水的年轻人又簇簇拥拥回来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们向回跑着,越来越近,每个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摆,好像要制止啥儿样,嘴里一连声儿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却并没说什么不好啦,就那么一连声儿叫,脸色青紫,唤声白亮,脚步飞快不息,在半空摆动的手如冬风中的一片小树。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们听到唤声站将起来了。女人们的嘴无声无息了。树上的孩娃们惊愕着不言不语。响器班偃旗息鼓。鞭炮声戛然而止。山脉上突然静下来,日光和风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们痴痴症症呆了各自的原处,闻到了愈加浓浓的水润气中有股腥红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见快到近前的水流声白哗哗地响在日光里。还有土地吸水的声音吱吱吱吱像一个山脉坐满了吸烟的人。
杜柏问:“咋的啦?”
跑回来的葛、蔓和二豹,瘫坐在人群面前,连指几下身后跟来的水渠头,“你们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当当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见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头,泥黄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断卷着的一条席,有许多草棒树枝,在那半尺高的水头翻上又翻下。
渐渐那水头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凉的臭味扑过来。是一股半盐半涩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门前酵白的粪池味。村人们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铺天盖地的气息上。开始有男人朝那水头涌过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气味愈发浓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脉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来。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雾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说话。一片惊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黄面庞。一片被压到最最细微的短促呼吸。太阳升到了头顶,辽阔无边的山脉上到处是浊泥的色泽,只有身边马槽一样的水渠还是它的本色,还有它本来的土腥土味,似乎借灵隐水腥臭的帮衬,且它的新土气臭仿佛比原先更为鲜亮,更刺鼻目。流水越来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水深约有渠深的一半,被吞进水里渠床上的松土,发出一种更加响亮的白哇哇的叫声。水头扑打着渠岸,像无节无律的数十双手在拍打着谁家的树木和墙壁。渠崖上本不算松软的礓土,千年渴饿般地猛吸着流水,抓捞着水面的枝枝棒棒,贪婪了,过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块一块从岸上撕下来,砰拍一响,小小大大的土块砸落进水渠里,腥臭的气味就愈加浓烈地朝人们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们谁都不语,分开立在水渠两边,望着流水从脚下哐哐咚咚流过,脸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尘样飘着。发黑的污草,泡胀的死鼠,灌满泥浆的塑料袋和旧衣裙、旧帽子,红的死畜肚,白的脏毛皮,挤挤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儿,开始有几只乌鸦还是别的鸟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张张,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开的门样等着流水一泄而出。渠水从人们脚下过去了,村人像被人脱了袜子样,从脚底生出来的寒凉迅速地扩展到全身去。树上的孩娃刚才还呼天唤地地惊喜着,这一会却都缩身焉声了。有几个叫着爹娘,说这水咋这么臭呀,要把人都给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却白他一眼,他们就知趣地无声无息了,一动不动了。女娃们都从树上下来了,过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头勾下来,仿佛渠水是因了她们才变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静。
渠水轰鸣。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润。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灵隐水,终于走完了它的60里,从三姓村人的脚步下无所顾及地到了马槽口似的岸渠头,轰哗一下跌进沟里,骤然之间,巨大的静谧沉默中就水响一片了。沟崖上的荆树在水流下摇摇摆摆,不断有草枝、布衫和胀圆肚子的水袋儿挂在树枝上。村人们没有谁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沟崖的景致,没有人看水从崖上跌下惊飞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乌鸦。他们一列两行站在水渠边,无休无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着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烂的水草和白哗哗的泡沫从他们脚下迟迟滞滞流过去。杜柏爬在渠边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汤样放在鼻前闻了闻,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后软软地坐下往死里沉默着。许多人都学着杜柏的样儿,舀水闻闻沉默着坐下来,脸上厚下的不解,实实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为啥儿世代活不过四十岁。水渠两岸,山梁上下,耙耧山脉,甚或是一个人世,除了黑色粘稠的水响,沉默丝连着沉默,无边无际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给罩住了。谁都不言不语,谁都不扭头探望,谁的脸色都呈出坚硬的青色,蹲着或是站着,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尸。时间如凝固的石头一样。日光落地有声,流水悲鸣悲哀,村人们的呼吸坎坎坷坷。过了许久许久,过了岁岁年年,忽然间是小心地问了一句:“咋会事儿呢?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跟着就响起一片“咋会事儿,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的问话声,随后就开始目光相撞了,这个时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脸上去。杜柏的脸上是一层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着上游像看见了啥儿样。就看见泡白的死猪、死鼠炸着毛发从上游漂下来。从村人面前过去时,猪白鼠灰,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