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坟地看好了?”她说,“我去给你们哥哥挖炙黄芪草药了。明知道是绝症,也要把死马当成活马医,叫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司马虎从门槛上站将起来了。他原是坐在门槛上吃饭的。“嫂子,”司马虎说,“这几天你淘一篮麦子磨些面,给我和五哥烙一打油馍做干粮,我们要去教火院为四哥卖一次皮。”
杜竹翠的脚步钉下了:“卖皮……干啥儿?”
司马虎说,让四哥去县医院做手术。要碰上一次冤皮生意?,碰上一个好大夫,加上医院的新机器,不定四哥的命就有救了,就能多活一年二年了。
篮子从竹翠的胸前往下滑了滑,骤然之间她感到腰酸腿疼了,饥肠辘辘了。她说绝症能治好?你们都有家有口,为他割皮卖肉,就是他多活了十天半月,也终是一死,那时候人财两口,还不如早死一天少受些疼罪哩。这当儿司马鹿在一旁乜斜了一眼嫂,说也许能多活一年两年哩,你多烙几个馍,你哥杜柏也和我们一道去。
竹翠回家了。猛然之间她心里的一团旺火被虎、鹿扑灭了,脸上兴奋的红亮暗淡了,有丝丝的寒凉从脚下生出来,慢慢朝着她的身上渗。
一进院落门,她就把手里的草药篮子扔在地上,对着上房唤:“藤、葛、蔓,你们这些该死的,该死的不死,还不快给娘的饭端来。”
第四章
阎连科
?冤皮生意──这是三姓村人卖皮中的行话。如果卖皮中间遇到了冤大头,要多少钱,对方便给多少钱。卖的人真的是觉得自己开了一张狮子口,对方认为天哟,卖的是人皮哩,才要这么一点钱。可惜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1945年秋,司马蓝的爷爷司马南山在城关卖木耳,日本人横街而过,抬了几个被战火烧得皮子如蛛网样挂着的士兵,一看便知这是被火药炸伤的。蓝南山看到这景观,丢下生意,到集市上找来了几个一道来赶集的三姓村人,在秋黄的教火院内(那时还称战场烧伤院),日本人和民团的军人在一起,正在战场烧伤院叽叽哇哇叫,司马南山领着村人涌了进去:“要皮子吗?”“皮子?你是说皮子”民团的一个营长惊天动地喜得脸上红光灿烂,耳根都热出了白烟。他把司马南山领到教堂楼二楼当年传教士的书房兼卧室,今天教火院长的办公室,那战场烧伤院的军医院长正在为植皮手术急得一趟一趟跑茅厕。小便没有,可他急了就要上茅厕。半年前,他不为植皮的皮源犯啥愁,城北监狱里的中国犯人,公路桥下的民工,带过来从腿上割下一些就行了。可这是1945年,他不可能再有他的活人皮源了。然就这个时候,民团营长领着蓝南山上了教堂楼。
院长,有人来卖皮子。
院长停下跑茅厕的脚。
抓的吗?
营长说,自愿,是自愿送到门上的。
日本院长不语了。他疑疑怀怀地盯着这个中国的蓝南山,盯久了,民团营长说,他们要钱,要许多钱,要能买一头毛驴的钱。日本院长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朗朗敲打着教堂楼的房梁和墙壁,灰尘亮闪闪地落下来。钱,日本院长说,烧伤院和这个县城都可以给他们。司马南山便被几个日本医护人员领进了手术室。从手术室再被别的村人抬出来时,担架上堆了一兜儿钱。一打一打如挂了几块砖,且日本人还把那铁杆帆布担架送给了蓝南山。回村里的路上,司马南山抱着那兜钱,腿疼得一抽一抽,说日本人没把我的筋割断吧?抬的人说,没有,我一直立在手术床的边儿上,等着你下来我就爬上去,可日本人他娘的从你的腿上割够了,不要我的皮子了。说这话的是的杜柏的爷爷杜瘸子。杜瘸子因为卖皮把左腿卖瘸了,他一直等着有次机会再在右腿上卖一块,索性两条腿都瘸了反倒好。他说:南山哥,日本人不像说的那么坏,你今儿可是发了大财啦。司马南山忍住疼,说要用这笔钱买十头毛驴,开两个染房。十头毛驴,每半年跑一趟青岛,五头驮盐,五头驮海带。从今往后我们三姓村人再他妈的不吃徐州过来的盐了。两个染房一个开到镇上,一个开到城关,赚的钱一半归我们司马家,一半归村里买盐。杜瘸子听了这话,咂了咂舌头问:青岛盐吃几年人可以不生喉咙病?司马南山说试三年二年。杜瘸子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年龄,自己十年内不会死去,赶上吃几年青岛盐和海带没有问题。吃了青岛的盐和海带,也许就能和别的耙耧山人一样活到五十、六十,甚或七十、八十,不得喉咙病。活着不生喉咙病的日子像初出山坳的日光一样照亮了三姓村,照亮了蓝家、杜家、司马家。钱就在担架上,毛驴就在集镇上,盐和海带就在山东省的海边上。杜瘸子抬着担架走得快起来,司马南山在他因瘸而荡的担架上,摇摆得像是躺在惊牛拉的牛车上。一天一夜的路程,他们天不亮就回了村。月光溶溶,村子里静得能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杜瘸子就站在村头的皂角树下唤,──喂──蓝家杜家司马家,南山哥和日本人做成了一笔冤皮生意,天亮前各家出一个壮劳力,到四邻八村买十头好毛驴,下个月到青岛驮盐和海带啦──杜瘸子的叫声清亮亮洪钟一样响在还熟睡的村落里,三姓村人在那清脆的叫声中,吃半碗饭的功夫都披着衣服集中到了村头上。
三个月后,三姓村赶着他们的毛驴队向青岛进发时,刚到镇上,拿出他们的日票到饭庄买汤喝,把一张5000元的票子从窗口递过去,饭庄的主人又把那钱从窗口扔出来,说日本人都投降两个半月啦,拿现大洋来喝汤。
可终归,那是一次发财的冤皮生意呢。
第五章
阎连科
司马蓝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树下,三间麦杆草房,两间山白草苫厢,和一院桐树,院子里放一把萝圈椅,盛了一院黄朗朗的日光,还有在院墙下拱土的猪。他坐在萝圈椅上,椅边放了一碗炙黄芪药汤,晒着暖儿,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样。有两只蝇子从他家的茅厕飞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张洗锅布上。
砰砰啪啪之间,司马蓝人就瘦将下来,脱掉棉衣,穿上单薄的夹袄犹如一根弯了的扁担。杜柏领着鹿、虎去县城的教火院卖腿皮已经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该返回来,可他们这一去岁岁月月的。这几天,司马蓝吃过早饭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们,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时地朝梁道张望着。村人说村长,鹿虎还没回?他说我不是等他们。村人说下决心住院了?他说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这喉病自古村里有人好过吗?除了上两辈的杜拐子,再往后的下两辈还有人活过了四十岁?他刀瘦病黄的脸上,挂满了轻描淡泻,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从梁路上走过,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却也要死死盯着,直到那人由近至远,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长地叹着气儿把目光无力地缩回。
这一天,他又从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见远远走来几人,近了时才看清是去县城倒卖药材的别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过路陌人,挑着担子,提着行李,说说笑笑走来。他看着人家从他身边走过时一言不发,待人家远去以后又大声把人家吆喝下来,追上去说你们在县城见没见鹿、虎和杜柏?人家问谁是鹿、虎和杜柏?他说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们去教火院卖腿皮让我去县医院做手术。那一群人便盯着他审视一阵子,说你不是疯子吧,我们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痴痴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长,竟有这样怕死的失态窘境,哑然笑了一声,泪就涌满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村里时,看见蓝四十立在自己身后。她依然穿了那件红毛衣,穿了有裤纹的银灰色的直筒裤,脖子围了浅绿的方围巾,脸上深含了一层灰蒙蒙的凄楚,扶锄低头立着,要往自家后梁的小麦田里去锄地,看见他朝她走来时,她扛起锄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声说,我快死了哩,这些日子没有去看你。立在田边的小路上,将背留给他,她既不转身,也不说话。他走到她的背后,又把嗓门提高些,说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几天啦。她却说谁能挡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高寿了。这样头也不回,含冰带霜地说了,她便径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处立了一会,跟着她往她家田里走去。
她锄她的小麦,他就坐在她的地头上。冬末的最后一丝寒意已经不见了,日头黄饼样悬在头顶。山脉间如牛群背样起伏不止的梁梁岭岭,都在日光中泛出褐茶色的光芒。空旷的田野里很少有人在劳作啥儿。这是刚刚踏岭锄麦的季节,许多人家都还在初春的闲日里慵懒。四野只有司马蓝和蓝四十,她锄着小麦,不时捡起锄出的石头、瓦片扔到沟里,从那沟里发出岑寂黄亮的声响。司马蓝则坐在田头的一块石上,晒着暖儿,盯着她的锄起锄落,待她锄到他的面前时,他说你得在田头砌一道防水沟,不然雨一来水会从麦地里过去,又说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然后她就锄着小麦返身往远处走去,土红色的嚓嚓声,均匀地响在她的锄下,停顿片刻,又朝田的四周弥散。而他便把说了半截的话截断下来,待她又锄回来时接着说,我不该死在你前头,我怕将来你死了无儿无女,后事没人操办……她又转身锄着新的几垅去了,他只好又断下话儿,待她再锄到近前说,过半月你往这麦地里施一遍肥,人粪不够了撒一遍柴草粪。说我死了以后,你卖些粮食,卖几棵树,再喂一头猪,我交待鹿、虎帮你拉到集镇上,卖些钱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寿衣、棺材准备着……就这么锄着,说着,说的人好像自言自语,锄的人仿佛什么也未曾听见。他的话轻飘飘地在她的麦苗间跳来跳去,她锄地的吱嚓不时地把那声音埋盖下去,又锄将出来。日光在头顶渐红渐稠地热了,田地里的新土气息在温暖中羊毛样腥浓鲜烈成一团一团。身下的沟里,偶尔传来野兔或者黄鼠狼那红血血的叫,使这山梁上显得愈发空静和辽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说了,像话说尽了一样,世界上就剩下她土色的锄地声。他就静待默坐,看日将平南,独自卷了根烟点燃吸着,起身到她身后把她锄出来忘捡的几个碎石头扔到沟里,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终于就停下锄说:“蓝哥……我看你能活过麦天。”
他回身正面盯着她看了一阵,发现她虽已三十七岁,风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儿存有几条横纹,还如五年八年前一样草绿花红,乡下女人的春韵在她脸上也依然初春的气息样四处飘荡。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长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儿咽下了。
他说:“我吐血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儿又吐了一口。真的没有几天可活啦。”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像要从那脸上找到他的死色,就终于找到了似的,轻声细语说:“你走吧。该备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树伐了,想吃点啥没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龄,没啥可怕了。”
这样说着,凄哀的声音从她嗓子走出来,就如从那儿抽出的一条泪湿了青色绸缎,水水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说完了她就接着去锄她的小麦了,土红色的吱嚓声又在空旷中响起来。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锄上如软玻璃样落上落下。他瞅着她起落的锄头,瞅着她随锄起伏的泪脸和额上一绺汗湿的乌发,说,鹿和虎去教火院卖皮八天了,要能卖出个好冤价,我就去县医院做手术,死马也当成活马医。卖不下钱今年春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没病时竹翠给我洗衣端饭,可眼下她天天指桑骂槐,想打她又怕这身体反没有她的力气大。说完这话,他就无奈地上了梁道,沿着梁道径直外村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几里路后,他爬上一个梁头,仍然不见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样躺下睡了一觉。
司马蓝是在午饭后的时辰里被女儿藤找回家里的。回到家他看见杜柏、鹿、虎正在家里吃着饭。桌上摆了四个菜,有鸡蛋有肉,还有油烙馍,这都是往年卖皮赚了大钱的庆贺饭,不赚钱是不肯这样无度的。然大门前却没有往日卖完人皮必有的担架或者架子车,院落里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