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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你有心弄乱的,怎么反而要我收拾?”
苏眉“哎哟”一声蹲下来,捡起那本变形的国家地理杂志,无限惋惜:“偏偏湿了这一本,我还没看完……”
我没好气看着她,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天早上,我因为这本杂志怎么担心落泪,如果她有着狗一般的灵敏鼻子,又恰巧想起嗅一嗅,说不定还能嗅到我眼泪的咸味。
正收拾着,门外“唰啦“一声响,如武林高手一般的邮递员不必停车,顺手一甩,今日我们的报纸便自半开的门扉准确地投在我们的地板上。
苏眉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我收拾。”
“哎哟”她忽然又叫了一声,瞪着报纸发起呆来。
“怎么了?”
“没……”
“什么事情嘛。”使个假动作,随手将报纸夺过来。
我也不禁愣住。
今日日报头条,黑色头号字体标题:“豪别墅一夕成灰烬,富家女七劫终难逃”。另有一行小一点的标题:“赌业新贵公子牵涉其中,精神失常案件扑朔迷离”。
原来,吉普赛女人说的是这个。
我一边看,手一边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昨晚林祥熙的半山别墅失火,更因天气干燥炎热,引发山林大火,火势一度难以控制,林祥熙与爱女林明音被困火场,抢救不出,被当场烧死。历火劫后的现场只有一人幸存,本城赌业大亨的爱子周爽被发现晕迷在游泳池里,逃过火劫,但苏醒后的他似乎惊吓过度,精神失控。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事件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候,我去看周爽。
迎面疾出的人几乎与我撞个满怀,正是康柏,我几疑错觉,他双眼微红,也不肯正面对我,转头急急离去。
现在的周爽住疗养院的头等房间,有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无敌山景。我看到他的时候也不禁发呆,他长胖了一点,肤色有点苍白,眼神里面那种摄人的神采已经不在了,这使他看上去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是那个对着一个拿枪指着他的人谈笑风生的人。
我将花和果篮轻轻放下,医生说,他完全不认得人。开始来看他的人很多,每天都有十来批,可是他都不认得,慢慢就少了,最近几乎没有了,便是有,也是拿了水果上来,略略坐一下就走,这其实对病人没有什么好处。这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一面叮嘱我有空要多来看他。
周爽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远山深深浅浅的绿,失着神。
我不知怎么开始,只是絮絮跟他说些话,怎么认得林明音,怎么接了这笔买卖,面前的他只是眼睛都不眨地听着,似乎很认真,是一个好听众。
说了半响,没有什么反应,我苦笑:“改天再来。”
医生感激地握住我的手:“这些天来,只有你是真正想他好起来的人,我不会看错人的。”
医生已经老了,也许还有老花,他也许是看错了我,我怎么会想他好起来,他好起来又会做什么?
他的产业已经教他的亲信手下瓜分了,他的爱人已经死了,亲人因为他的失常反而得到庇佑,因为他已经失去对权力的竞争力,再没有威胁性。说实在的,也许现在已经没有人希望他好起来,连他自己在内。
只是我总疑惑:是他放的火么?他忍心?
康柏再也没来过,我有时问他,他会断然否认,说从来没在这里遇到过我,我猜想,他是不好意思,为着一刹那的触景生情不好意思。
来了几次,周爽似乎能听得进我说的话了,眼珠开始盯着我,好像由石像变成了海绵,虽然仍然是静态的,可是已经懂得吸收。
终于一天他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是谁?”
“你是周爽。”
他缓缓摇头。
隔良久又来一句:“我是谁?”
“周爽!”
总是摇头。
夏季过去的时候,周爽换上了长袖的衬衣。他越来越胖了,有了小肚子,昔日的棱角似乎都磨平了。现在的他看上去,跟一个木呐的普通人无异。
疗养院方面对这样平静的病人完全放松了警惕。
那段时间,我接了新的委托,也遇到了另外奇怪的事情,也就少了去看他,终于一个黄昏接到医生的告急电话:“病人失踪了。”
可怜的医生,只想到找我。
可是,这也许正是周爽的悲哀。
我只想到一个地方找。
如果周爽是因为恢复意识而逃走的,他一定会到一个地方。
三个月前,那场山火令到大家都余悖未消,林祥熙的产业那么多,有好些正在被自认的继承人打着官司争夺,这失火的老宅倒被弃置一旁,乏人问津。
我在瓦砾和焦土中找到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他抱着头蹲在发现他的那个游泳池旁边,似乎在冥想,现在那池水已经是浓绿泛黑的,里面不知掺了多少脏东西。
我说:“周爽,回去吧。”
周爽不理我,只是喃喃说:“我是谁?”
我没耐性再回答这第几百个问题,用力要拉他起来。谁知道这家伙神经失常了,可力气和身手还在那里,用力一甩就脱出了我的掌握。我再抓,他再甩,没奈何。
我只得打电话唤人来。
谁知周爽真是顽固,一番挣扎,有两个护士被他推到游泳池去了,他却像触到什么神经,一副紧张跳进脏水里捞人。
人都没事,可是他一场大闹,只是不肯离开。
最后出动到警察警棍才就范。
我看见他的那身白衣已经被池水染成绿色,远看就像发霉了,他是被击得软倒了,抬走的,失去了反抗能力,嘴里还喃喃念叨着:“我是谁?”
这情景真是悲凉,我也不禁鼻酸。昔日那像头狼一般的男子已经死掉了。我想,到底是因为什么迫使这神经如此坚强的人失常的呢,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不,一个非人的离开?
我晕了头。
临走的时候,一个看热闹的邻居摇着头说:“可怜,一个后生就这么被吓傻了……”
我苦笑,一场大火吓傻他?笑话!
“一定是被那个女仔吓傻的,或者给鬼上了身,那个女仔在火场就大叫‘我是谁,我是谁’的,一定是看着人家变烧猪,活活吓傻的……”
那个晚上,的确曾经有人在我耳边说过“我是谁”,那也极像是林明音的声音,难道,那是林明音的鬼魂?
此时的周爽,只会这一句,他现在的思维状态,是周爽,还是林明音?
抑或说,爱到深处,恨到深处,都变成了纠缠不清的状态。
我不知道。
深秋的时候,周爽学会跟我微微一笑,很满足的样子。
有护士暗地告诉我,周爽学会自言自语,常常自己跟自己说得眉飞色舞。
他的世界里有谁,没有人知晓。
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也许只在他的眼睛里,才能看到某些人的存在。他或许看到了自己向往的事物,自己爱着的人,也许还不止一个。
或许,有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