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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桐野夏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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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那时,安娜十九岁。
    当然,在那以前,对于富裕的日本的畏惧和在这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独自一人的孤独,曾经多次交替出现,时而同时涌上安娜的心头,使她陷入不安。只是,那天的寂寥是十九岁以来的第一次。
    如果是为了学习或者研修而来日本,多少受些苦或许可以忍耐。不过,安娜的目的只是为了挣钱,并且武器就是自身的青春和姿色。中国女性在日本想挣多少就能挣多少,被物色年轻女性的掮客说动了心,安娜率然来到日本。这轻率的举动使聪明认真的安娜此时情绪低落。从小就是优等生,原打算升大学,而今天自己却以日本男性为对象,想轻松地挣钱。这不是堕落又是什么?
    安娜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市场上的水果商。两人每天晚上都相互夸耀,相互报告自己的经商成果。他们通过智慧和机遇,出人头地,发了。可是,自己的“经商成果”可以向父母汇报吗?
    虽然内心隐藏着出生在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自豪,以及自身美丽的自负,但是还赶不上以富裕社会为后盾的充满自信的日本姑娘。那种自信是安娜所不具备的。太不公平了。焦躁不安和自信心的丧失,加之寂寞,使安娜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乡下姑娘。
    安娜到担当保人的掮客推荐的语言学校上课,夜间在四谷的俱乐部打工。
    安娜埋头学习日语,不知是听力好,还是有天赋,很快能说只言片语的日语了。乘电车时只要集中精力,也能够听懂人们对话的大意。也能在大商场买像日本姑娘穿的那种感觉良好的衣服。不过,在那电车上感到的寂寞就像厚脸皮的野猫,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不离安娜的身边。
    总之,哪怕一分钱也想多挣,想早日回到上海。回上海后开个漂亮的时装店,自己也会成为富姐……安娜每天到日语学校上课,夜间在店里打工。不过,就像是嘲笑安娜的努力,安娜的奋斗毫无起色。物价很高的日本派生出很多意料之外的开支。安娜急了,因为还没攒够目标额的四分之一。不能就这样回去,可是又不想留在这儿。这种没有出路、闷闷不乐的心情,如同茶碗出现的微小裂纹似的,使安娜每天都很不安,是不知何时自己将要毁掉的不安。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佐竹。
    佐竹不喝酒,但出手大方,被待为上宾。以前他来到店里时,看到店里人对他特别殷勤,每次都是卖座高的女孩陪他,安娜想他是跟自己无缘的客人。不过,这次,佐竹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座席边。
    “我叫安娜,请多关照。”
    佐竹跟其他既腼腆又自视极高的客人不同,好像欣赏安娜的声音似的闭着眼,然后,又跟语言老师似的凝视安娜说日语的嘴角。安娜就像被突然指名的学生那样,几乎要站起来。
    “加水白兰地行吗?”
    安娜一边兑几乎全是水的苏格兰白兰地,一边偷偷抬眼打量佐竹的脸。三十七八岁吧?黑皮肤,短发,有点上挑的小眼,厚嘴唇,并不具有堂堂的男子风度,不过让人感到温柔,也可以说有魅力。但是服装太奢侈,跟粗犷的身体不般配,身穿潇洒的名牌黑西服,打着花哨的领带,手戴金色劳力士,拿着金色卡卢奇打火机。跟浮躁的服装相反,一双眼睛很优郁。
    这眼是沼泽。安娜想起了何时在杂志上看到的哪儿的大山照片。位于高山顶峰的黑色沼泽。水混浊地沉淀着,像冰一样冷。在水草繁茂的水下,栖息着神秘莫测的生物。谁也不敢在里面游泳,也不能划船。一到晚上,就如同地表突然出现的空穴,积满黑沉沉的水,吸进星光,根本不让人发现它的存在。这个叫佐竹的男人,或许就是为了吸引别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窥视自己的沼泽,才偏爱漂亮衣服的。
    安娜打量佐竹的手,没有一件首饰,看起来不像是体力劳动者的手,作为男人,那双手非常匀称。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物,根本不像经商的,是不是传闻中的无赖呢?安娜既好奇又心存恐惧。
    “是安娜小姐?”
    佐竹说了一句,而后叼着烟,长时间盯着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脸。尽管盯着安娜,他的沼泽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没有感叹,没有沮丧,不见任何颜色。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悦耳。安娜真想再听一听那声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烟,按店里传授的,拿起打火机,想给他点着,否则会被认为是没有眼色的女孩。因为慌张,打火机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看到这,佐竹的表情缓和下来。
    “不要慌。”
    “对不起。”
    “有二十岁吧?”
    “是的。”安娜上个月刚在日本过了生日。
    “这衣服是你自己买的?”
    “不。”安娜摇头。她穿着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给的鲜红色的低档裙子,“别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适嘛。”
    “那你给我买。”这话安娜还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脑子里正把她当作纸做的试衣偶人,给她套上各种衣服,欣赏着。
    “不知穿什么衣服好。”
    “安娜穿什么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会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脱口而出。不过连年轻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会那样。
    沉默了一会儿,佐竹边吸烟边问:“已经打量过我的脸了,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是公司职员?”
    “不是。”佐竹认真地摇头。
    “那么是无赖吗?”
    佐竹第一次轻笑起来,露出坚硬的大牙。
    “虽然也不干好事,可不是无赖。我是女衒。 ”
    “女衒?女衒是干什么的?”
    佐竹从内兜掏出名贵的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女衒”两个小字。安娜读完,皱起眉头。
    “卖女人的行当。”
    “卖给谁?”
    “卖给想要那个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条吗?对佐竹过于率直的话,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语。于是,佐竹盯着安娜抓纸巾的指尖问:“安娜小姐喜欢男人吗?”
    安娜歪着头。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欢。”
    “怎样才算出色呢?”
    “成龙。香港演员。”
    “如果他喜欢安娜,希望我把你卖给他吗?”
    安娜沉思后回答,“可以。不过,那绝对不可能。我可没那么漂亮。”
    佐竹马上否定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谎。”安娜笑了,还是不信。因为在这个店里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从不撒谎。”
    “可是……”
    “没有自信是吗?到我的店里来的话,就能够成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卖淫吗?”安娜撅着嘴。
    “不,那是开玩笑。我经营俱乐部。”
    不过,如果是俱乐部,跟目前做的事没有什么区别。。对在日本持续打一种工感到空虚的安娜低下了头。佐竹一边看安娜,一边用长度很匀称的手指玩弄冰块开始融化的白兰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佐竹的手指摸过的地方,水珠就落下来,把茶托染黑。酒一点也没少,安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佐竹就是为了进行这个动作而放下杯子的吗?
    “你讨厌这种工作吗?”
    “不是。不过……”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楼层上发号施令的女老板。佐竹跟踪着那视线。
    “犹豫不决吧?你来不是为了挣钱吗?能挣钱就行。你身上惊人的才能还在沉睡。”
    “才能?”
    “嗯。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画家的才能一样,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分。作家和画家是天分加努力才成功的,因此你也必须提高你的工作能力。
那才是安娜小姐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当女艺术家。我是这样想的。而你却在耍懒哟,安娜小姐。”
    听着这样的话,安娜几乎陶醉于温柔的声音里。很快,安娜严肃地抬起脸,因为她感到,佐竹说好话是想把她挖到自己店里。正因为如此,更得警惕,安娜提高了戒备心。佐竹好像看透了安娜的心思,笑了,随着深深的叹息,吐出一句:“真可惜了。”
    “不过,我可没有什么能力。”
    “你有。你不想改变人生吗?”
    “怎么不想呢?可是……”
    “如果想,就有能看到的东西。”
    “能看到什么?”
    “自己的命运。”
    “什么是命运?”
    “因为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
    佐竹认真地说。可能是小费,他递给安娜叠得很齐整的一万日元。安娜察觉到佐竹说这话时眼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安娜在接钱的时候,慌忙伏下眼帘。因为她感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谢谢您。”
    “再见。”
    说过这话,佐竹就好像对安娜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到别处,冲经理做手势让再叫一个来。陪完了佐竹的安娜马上又被支使去照顾别的客人,她显得无精打采。
因为没给佐竹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娜想,他一定很失望吧?
    “到我店里会更漂亮”,安娜对说这话的佐竹产生了托付心理。如果佐竹说的是实话,真想看一看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不是坐失了改变人生的良机呢?安娜很后悔。
    回到公寓,打开佐竹给的一万日元,里面写着“美香”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对跳槽过来的安娜,佐竹教给她很多东西。
    在客人面前要装作不大会日语,默不作声才让日本男性感到好控制。并且要积极地进行笔谈,汉字写得漂亮会被认为书法好,会让他们佩服,因为男人喜欢头脑好而态度谦恭的女人。接下来要对客人讲自己正在上学,是为了挣零花钱而打工,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学生。即使男人明白那是撒谎,也会产生经济优越的错觉,因疼爱而肯出钱。不能忘了,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是来自上海,是大家闺秀,这样会使男人更放心。从男人喜欢的化妆方法到服装的选择方法,佐竹时刻不离地指导安娜。
    这就是日本男人,跟认为女人理应自食其力的上海男人们大相径庭。虽然明白却心存疑惑的安娜,干脆把佐竹教的东西作为工作技术,这样一想很快就掌握了。因为意识到不是自身变成了这样的女人,而是作为职业来表演,说到底是为了挣钱。这一定就是对得起父母的“商业成果”。并且安娜确有佐竹所说的才能,越表演,安娜的美色越具有多重的迷人光环。佐竹的眼力确实非同一般。
    安娜不久就成了“美香”的头号女招待。有了人缘就有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了在这条道上生活下去的思想准备。安娜终于能够把野猫永远地赶走了。
    安娜开始管佐竹叫大哥了。佐竹也投桃报李,对安娜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她的疼爱。那时,安娜曾把佐竹不像对别的女孩那样给她介绍客人,认为是喜爱自己的证据。或许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佐竹打电话说想给她介绍客人。
    “给安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男人。”
    “什么样的人?”
    “有钱,还很温柔。行吧?”
    那个男人当然不是成龙,既不潇洒也不年轻,但有的是钱。每次见面都给安娜一百万,要是见十次就是一千万,一年单这些就足够了。如果一直交往下去,安娜什么时候也一定会成为亿万富婆吧?当储蓄额超过预定目标时,安娜就把成龙忘到了九霄云外。
    取代潇洒的影星潜入安娜心中的是粗犷的佐竹。安娜想进人那个沼泽,看一看底下栖息的生物。不,她是要亲手捕捉,就跟狩猎似的。安娜的心焦躁、亢奋,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说“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这句话时的佐竹的沼泽中,自己快速窥视到的是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能捕捉吗?因为自己对于佐竹来说,是特别的女人。
    一旦想了解佐竹,安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获知佐竹的一切,因为佐竹谨慎地掩藏着自己。
    佐竹不让任何人看他的房间。据陈经理说他偶然看到一个酷似佐竹的人,是在西新宿的一个旧二层公寓的前面。在那儿,陈看到的不是身着名牌服装的佐竹,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的不显眼服装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露膝的破裤子、露肘的毛衣,出来丢垃圾。看起来只是个劳累的上班族男人,看到散乱的垃圾,皱着眉开始打扫。陈对安娜说,当时很吃惊,同时也很恐怖。
    “店主很有派头,即使不作声,也让人有依靠感。如果我看到的是真实的店主,反差也太大了。想到在店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演戏,让人百思不解。为什么要演戏呢?为什么不能展现真正的自我呢?是不相信我们吗?如果不相信任何人,那就活不下去了。那岂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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