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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奇地听话,站在旁边瞪了我一阵,就走开了。
大厅里传来电视机娱乐节目的声音,晚上九点半,黄金节目,强档连续剧,里面神勇的侦探先生正进行着他的伟大推理,他每晚固定的台词是:我已经知道了谁才是真凶……
谁才是真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下一集依然有新的凶手和受害者出现。
这么无聊的节目,望月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他对里面各式的犯案手法很感兴趣。
“学到了什么?”我打趣的问,本以为他不会回答,谁料他却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跟我分析,说这个案情真不合理,主角处心积虑,策划了十年,去刺杀一个曾逼死他父亲的男人,最后还留下了那么多的线索,像等待被人揭发似的,他不喜欢这个结局。
他坐在桌子旁,吃着我烧的菜,他很奇怪:“居然很好吃。”
为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居然莫名其妙地习惯性到他家做起饭来。
望月的案子早就归档了,我在一个星期前交了最后报告,本已不用再作任何跟进,但我并没有把这些告诉他。
大概是被逼习惯了我这个人,他现在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浑身是刺,天天黑色暴雨警告般的脸孔。
日子慢慢地过得很和顺,有时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就会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
在我十岁的那年,母亲又怀上了孩子,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全家人都做好准备迎接新生命的来临,只有我不喜欢这个连雏形都没长成的胎儿。我每天伏在窗台上诅咒,希望他永远不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的愿望成真了,连我自己也猜不到。
母亲在一次意外的跌撞中失血流产,她昏迷在医院里三天三夜,后来医生自那惨白的房间中走出来,宣布了这个我以前一直日思夜想的消息。
孩子保不住了。是个男婴。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十岁的我隔着那块冰冷的玻璃,看着床上虚弱的母亲,我突然又想念那个小生命了。如果我没有诅咒他,他便会带着众人的希望在祝福声中降生,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想我实在不应该在那个有流星的夜晚诅咒他的。
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该有十五岁了,真巧,就和望月一样。
我叹了口气。
望月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寻常,他的脚步异常凝滞,身上像压了一吨铅。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由始至终也紧皱着眉头。
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几乎跌到在门口,我伸手把他扶住,他的温度高得吓人。
“你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我问。
“我不要去医院。”他甩开我,径直走进房间,倒在床上。
我只好把那天做好的菜式全部变换,重新煮了粥,端到他的房间去。
他虚弱地倒在床上,面色苍白,我俯身察看的时候把他惊动了,一如受袭的动物般,他自半梦半醒之间惊跳起来,一把将我推开,眼里浮现出警戒、憎恨、害怕种种神色,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把粥送过来给你。”我平静地说。
他并不作声。
好不容易草草解决了晚饭,我又不敢离开,夜里望月的温度持续升高,我只好硬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我说。
他不愿意,努力抵抗,拉扯之间我自他的枕头底下抽出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一个装在小小封口胶袋子里的被磨碎了的粉末,我的动作停顿了两秒,这是什么?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它是普通的营养食品。
“你哪来这种东西?”我揪起他的衣领,“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
“我没有吃!”他想摆脱我的束缚,却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挣扎,被我摇得有点头昏眼花。
“你骗谁!没有吃你干嘛摆这种东西在家里?怪不得你一天到晚地去打不同的工,你这样缺钱吗?干嘛不去抢银行!有什么不好学你去学人吸毒!”
“我说我没有吃这种东西!”他仍然死命地挣脱我,“那不是我吃的!不是我吃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地生气,我已经对一个病人失去理智。
“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你说你不吃?别告诉我你打算用这个来喂狗!”
“我没有……”他的声音软下来,反正也挣不开,他有点神经质地盯着我,突然冷笑起来:“喂狗……哈哈哈……我是用来喂狗的没错。”
“你说什么?”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绿,“你……”
“是!我就是买来喂狗的!”他失常地大声叫了起来:“我每天都在饭里掺一点,他不知吃得多高兴!他一高兴就会对我说,望月,你这贼小子怎么生得就跟那烂女人一个样!我看了你就不顺眼!总有一天我兴起了就拿刀子把你剁开两半,正好送你去陪那个贱人!”
“我一直等他动手,他却不让我死!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好刀法的人,他每次都在最要命的地方停下来,我次次醒来都在医院的房间里!不是楼下的殓尸房!他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死我?他不愿意,那我来动手好了!”
“你因为这样杀人?”我继续揪着他:“你可以找警察啊!”
“我没有杀人!”望月激动地大叫着:“他根本不是人!找警察,哈哈哈,警察有什么用?我妈被逼死的时候警察在哪里?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警察在哪里?我杀了这个男人,警察也说我没有罪!警察,哈哈哈!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警察!”
我一时呆住了,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让他吃安非他命,就是为了一步一步杀死他?”
“他这种人活着有什么贡献?”他冷冷地瞪着我:“他本来可以不用死,那些药量根本要不了他的命,但他喜欢喝酒,每次喝了酒又要发疯,他那么喜欢玩刀子吗?我就让他玩得尽兴一点!我把所有的药倒进了那瓶酒里,他如果一辈子也不喝那东西他就死不成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就像他看见我就想用刀子把我剁成两半一样,他只要喝了酒才有这个胆做!所以他喝了,因为他那么地想杀了我!”
“不过我算错了,我以为他会马上在我面前消失,可是他就是死不了,他倒在门口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刀子指着我,我当时就对自己说:是这个时候了!望月,就是这个时候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个恶梦!于是我想也没想,上去抢过他的刀子就向下插去……但是我不放心,他怎么可能死得那么容易呢,我要守着他,我要亲眼看着他所有的血都流干,我要他尝尝刀子插进肉里是什么样的滋味!我要看他挣扎痛苦的样子!我要他知道他曾经怎样对我做着这一切!”
“望月……”我最后叫唤他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到,这个在高烧下精神过度亢奋的少年终于耗尽了精力,昏倒在我的面前。
最后他被送进了医院,我想他一定很讨厌自那个地方醒来。
因为医院总是抽痛着他某些悲伤的回忆。
这个社会日日都有罪案发生,望月的案件就如当初我看到的一样,被草草处理掉了。没有人会关心那个酗酒男人的真正死因,他曾有多次虐待他人身体的纪录,是以直到惨案发生之后,大家也就比较愿意相信那是不幸少年被逼自卫杀人。
即使那是一起策划已久的谋杀案,真相已经没有人想知道。
三日后我到医院去探望他,空空的病房只有雪白的床单,护士说他出院了。
我很疑惑,他并没有回家,又不在医院,那会去了哪里?
回署里的时候,同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在看我:“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去了拘留所。”
“我干嘛要去拘留所。”我没好气地问。
“不是吧?你上个星期负责的那个档案有惊人发展,少年A自动投案自首,承认日前那起凶案并非自卫杀人。”
“你说什么?”
“我记得那孩子是住在兰德街吧?”他苦思了一阵:“没想到真的被你猜中了,他说他是故意杀人,部署了一个多月……现在的孩子怎么那样可怕啊……”
“他去自首?”我说:“他怎会去自首?案件明明已经完结了啊!”
“这倒是。”同事笑起来:“他不说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反正都已经完结了,干嘛还要承认呢,是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说不定他每晚梦到死者回来要他偿命,害怕了吧。”
这不可能。
我匆忙地赶到拘留所去,他们看了我的证件,安排我和望月见面。
他的病刚好,脸色还很苍白,但他的神智十分清醒。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你指什么?”他淡淡地笑着,依然带着微微的讽意:“是指我自首的事吗?我还以为你一直希望看见我这样做。”
看着他明澈的目光,我突然又气妥了。
“你明明可以……”我艰难地说着:“你知道我不会说出来。”
“我知道。”他仍然淡淡地笑着:“我不是因为你才来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任何人无关。”
“我不明白。”我瞪着他。
他低了低头,抬起来的时候他说:“你知道吗?以前站在我身边的人总是一副什么都很了解的样子,但他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对于发生在面前的事情他们习惯视而不见,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我自己也很麻木。”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我父亲,亲戚们都知道他一喝醉了就会对我们母子拳打脚踢,他们摆出同情的样子轮流上来劝说,却没有一个肯出手真正帮助我们。我常常看着电视里的卡通片,我想有一天说不定会有个代表正义的超人跳出来把怪兽干掉了,那我和妈妈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的痛苦了。”
“我也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们向警察求助,但没有发生命案警察们都爱理不理,他们来过几次,事情一点也没有改善,父亲为此手段更显凶残,母亲在一个无法忍受的夜里喝掉了一整瓶消毒水。父亲看见了,却没有把她送到医院去,最后她成功地死在自家的厕所里。”
“所谓正义都是骗人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我看不见有任何可以代表正义的力量。即使是卡通片里的超人也一样,无能的主角每每遇险他的超人便前来相助,但到了主角清醒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世界根本没有超人,那个超人不过是潜藏在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这个事实就好了。”他说:“如果我早一点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超人,我就不会让他肆意地张狂了那么久,如果我早一点把他干掉,母亲就不用死得那样毫无价值。”
“我开始收集一切可以把他干掉的材料,开始构思一切可以把他干掉的方法,我去买药,但是我没有钱,我对他们说我父亲快要死了,只要他死了我就会有一笔保险金,我可以把钱全部还给他们,我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来买他们的药,他们就把药事先给我了。”
说到这里他又习惯性地微笑起来:“是不是觉得很儿戏?杀一个人其实很简单,还没有电视里的那样复杂,我一次就成功了,我知道他一定死得很不甘心。”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杀了这个人。”
望月看进我的眼里,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的声音那么的冷静,清晰。
我知道,这一切都再无转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