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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真的……”
余晖未散,斜照之夕阳,只能映出来人一时定定沉默之身形,逆光带来脚下阴影。
一曲一调转苍梧,一琴一意凭吾心,三载知谱渎弦调,转向冥间寻乾坤。
回忆往昔,当年向日葵不过只是北落儒宗新入门毫无天赋的杂役弟子,却在落满灰尘的一间柴屋中寻得一方无人需求的琴。琴身古朴,弦有五丝,然而弹奏无音,是为废琴。但,年幼的他却如获至宝,只因纵然是废琴,在等级森严的儒宗之内,也绝非是地位低下的杂役能够触碰。
一连数日甘愿受人欺凌而歇在柴房,小心翼翼总算挖了个洞将琴藏好,只在最孤苦无助之时轻轻抚摸琴弦,遥想有一日自己如儒宗内大德儒士般华衫高冠立于山水间奏乐一曲,有白猿助兴雀跃寻来香果……直到有一日,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温和问:你想弹琴吗?
他慢慢转过头,才发现破败的柴屋内不知何时安静地坐了一个人,一身红衣,黑发披肩,并未如宗内据说身具修为的儒士先生那般衣着华丽,却另有一种让人无法转移目光之鲜明。
以你之根骨,恐怕一辈子也奏不响这面琴。这个人声音含笑很平静,听起来并无恶意,却让直觉的他无意识向后缩了缩。见自己不回答,黑暗中那名红衣人轻声叹了口气,态度温和又问:吾很久不曾回来,宗内似你这般出的杂役弟子,多吗……
你是邪魔吗?他忽然大着胆子问。
红衣人一怔,轻声一笑,听起来似是女子:你为何这样问?
宗内求学的儒门学子曾恐吓说,杂役便该在凡俗中打滚,直到黑暗中被邪魔拖走吃掉。他很诚实地回答:你来时,我不曾发现……无影无形,不是邪魔又是什么?
此刻天色黑暗,已是夜深。
红衣女子沉默片刻,忽而再次笑了:听说最近四书部同六艺部吵得很凶,你知道吗?
北落儒宗分为四书与六艺两部,他点点头,两部矛盾已不是一日两日,便是如他这般杂役弟子也听说不少八卦。因为四书部一手掌握新入门弟子的资源,而让六艺部不满,双方多有争斗,不过还不曾有人受伤。他慢慢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却不知黑暗中那红衣女子脸上之笑容为何越来越温和。
只因儒宗子弟,早已超脱凡俗,不再垂青贫家子弟了罢。红衣女子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似若讥讽,忽而又道:你想弹琴吗?
从第二夜起,那红衣女子便开始以一种玄奥之手法替他灌输各种知识与文字,纵然他记忆力再好,也无法一时消化那令人头昏脑胀的种种文字和图画,为此在白日执行杂役时多次出错而遭受责难。他一日日承受下来,越学越快乐,如入海之鲲鹏,豁然开朗。
但依然无法拨动琴中弦。从第二夜开始,作为教导之代价,他在无人的时候引来一些儒门学子,故意让其发现这面琴,以往是绝世珍宝而诱其接触五弦。无一例外,凡是接触琴身之人,当场暴毙。
琴有灵,何况此琴本就是由百年儒道修为所凝结,所蕴含之力修为不足者受反噬而亡。红衣女子含笑道:你能接触,只是因为你不具任何修为,也无法修习儒门之术。
那我岂不是永远无法弹奏这面琴?他沉默了一会,问。
将你自己当做琴,便能获得它之认同。红衣女子温和道,转身消失在夜色中。而地上的尸体也同时被带走,如同每一夜以不同死法暴毙之人一般,不知被送至何处。
慢慢地外面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已不需要再引诱别的人来此,只因四书部与六艺部已是彻底撕开脸皮,一场动乱席卷三日,死伤无数。
三日后,他终于学会如何弹响这面琴。踩在血泊上,慢慢踏出布满灰尘的小屋,身着杂役弟子服的他抱着这面瑶琴,因为仓促练习灵琴合一之法,而让一头黑发颜色褪去,变成枯黄。迎向那些衣着华裳却逐步后退的儒门弟子,他很满足地慢慢拨动琴弦,看一张张惊恐的面容倒下,血流成河。
踩踏血液而来的红衣黑发比之地上鲜血更加刺目,夜色中教导自己的人第一次现身阳光之下,而他也第一次看清那张含笑的面容。
你学会弹琴了。红衣女子静静看着他笑道。
我想要这面琴。他看着那教导过自己的人,埋藏已久之心思终于在目光中闪烁出火花,慢慢说出实话:我曾在祖师堂看过你的画像,画中有这面琴。
如果我死了,你才能得到这面琴呢?红衣女子并未生气,而是慢慢问。
那我便一直追随你。他淡淡地回答,目光执着:你总需要我来弹琴。红衣女子忽而笑了,问:你有名字吗?
他们称我为‘蠹’,蠹鱼之蠹,无姓,也无字。他想了想,平静地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些尸体,奇形怪状,死在琴音之下,四肢迸裂,五经俱残。
尘世之弦,苍茫古音,你为吾之弟子,便取字尘弦!红衣女子轻声一笑,这个字,便先借吾用一用罢……
时光轮转,直到向日葵披散肩头的发丝由曾经心血耗尽之枯黄,转为日光之色,被借走的名字,依然未能归还。
向日葵渐渐也习惯了那样温和遮掩一切的笑容,正如他习惯了等待,等待一面真正属于自己的琴,这份执着不知是来源于年少时那段不长却铭心之黑暗岁月,还是来源于自己习惯所跟随的人。
如今琴已断,昔日那份执念,是否也随琴一起断去?
“一曲一调转苍梧,一琴一意凭吾心……”向日葵轻声念道:“老师,吾却还是希望有一日,能真真正正地拥有这面琴!”话音落,他突然举步上前,双手掌心击向断琴,一声沉喝,断裂之五弦若有意识般地倏然扬起,随即血花绽放,弦丝染血,深深刺入向日葵之双手掌心。
琴身红芒乍起,以血饲琴,以筋续弦,从此双手俱废,也是值得——“三日修琴心,百年参琴意,以弦续灵,喝!”
向日葵面色苍白,表情不变而额角沁出汗珠,他之一身修为本是来自这面琴,如今不过是注数奉还。唯有琴身修复,寄灵于弦之人才有望一丝生机。身躯微微一晃,向日葵半跪在地,双手握拳蓦然目光一锐,冷喝一声硬生生将断裂之五弦拔起。
琴身桐木一声悲鸣裂响,忽而随风化去,唯有琴上五弦一根根伴随血脉之引,缓缓由掌心刺入向日葵之双手经脉,一点点深入骨髓,直到虚空再起弦声,宛若裂帛荡魂音。
五根丝弦,已是彻底没入向日葵双手筋脉。
蓦然一口血液喷出,五弦刺脉,不仅仅只是双手俱废,便在向日葵脸色苍白再也支持不住,弦丝顺着血流倏然刺入他之心脉那一瞬,虚化之琴身似有感应突然再次化出,凝结一体,自动现行与他之膝盖。
嗯……竟是先前已有人聚齐此地灵魄?向日葵顾不得细想,当即忍痛盘膝坐地,双手齐腕已是失去知觉,他以手肘之力抬起双腕,再次一声沉喝,血转灵,续断弦,聚元魄,回转生机现——圆教村上空,突然有乌云聚拢,雷鸣闪烁!
电光直击而下,眼看就要击落……
一柄黑色长剑玲珑玉碎,半空卷起冰寒魔气。
“三载知谱渎弦调,转向冥间寻乾坤!”
向日葵一句温雅冷然,双腕血光乍迸,血凝成丝,接续入琴,便闻五声弦响,正合天地五音。
乌云瞬息而散,电光为黑剑击落,带来一身冰雪气息之人绿衫迎风猎猎,转身落足向日葵身边,清澈深沉之眼眸注视之一瞬,便见隐约恢复如初的瑶琴五弦血色,再度凝聚为一道灵光化风不知所踪。
以血续琴,以琴聚灵,意味着已将自己灵魄同此琴一同斩断,刹那身受重伤的向日葵温和表情不变,低头再呕一口猩红,人已失去知觉缓缓倒地。
一剑卸去天雷之力,剑雪无名还“无蕴息灾”入鞘,清澈冰冷之目光注视向倒地的向日葵,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查看此人生死,心中一动目光微微看向某处,转身脚步一移而后退,冰冷之寒风霎时扬起尘沙,只在瞬息,绿衫魔者已是化光而去。
圆教村内,风缓缓而起。
一声遥不可及之低沉叹息忽而随风至。佛珠白衣,银发披肩,身背琴囊身具佛儒二气之清雅身影缓缓现身废墟之地,俯身抱起地上昏迷之躯,瞬息消失不见……
又是瞬间。
第三道光华落地,青衣青发清秀面容隐约阴沉,溪慕血再度来到圆教村,却已不见断琴归人。沉默站在那一趟血迹之前,她之心思已乱,并未发现后来者之痕迹,抬手震动手中蛊扇,口中喃喃念诵则是蛊巫聚魂之诀,然半刻过去,风依旧,地面毫无生息。
人之死亡,若及时则足以凝聚魂魄,但无动静……难道,当真已入轮回?
溪慕血慢慢收回蛊扇,只觉掌心伤处再传一阵刺痛。此时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让她冷静,转身不再停留,直接遁光去寻傲笑红尘——秋玄聆,我不信……你便是如此轻易死亡之人。
夜幕降临。一阵风,缓缓吹过圆教村废墟,荒芜之地,再无人。
……就在圆教村百里之外,一处树林,突然有灵光汇聚成形,一柄通体如玉之长剑赫然斜插入地面,莹莹闪光,似静候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娘:嗷嗷嗷不多说了熄灯断电没网络了。
……总之,这算是交待和过渡。
☆、纵然轮回,也不孤独
孤坟,石碑,翻新的泥土。
昏暗的夕阳,越发让林地显得幽静,听不见虫鸣。
将曾经亲手筑成的坟冢再度一点点挖开,内中棺木果然是空,傲笑红尘说不出心中怎样之感觉,只是缓缓将怀中一身红衣染血的人再度葬下,如今唯有风声沉默。
傲笑红尘不言,静静站在坟墓前,石碑依然如故立着,石面还有擦不掉的血迹。
卸下背上古筝,缓缓抹去筝面布袋,毫不顾忌地面略带湿润的新土,傲笑红尘直接和衣坐在地上,将筝置于膝盖,慢慢抬手调弦。素来总要焚香净手后才肯碰触的筝弦,如今拨弦之手依然沾有泥土,他似若未觉,眉宇沉着缓缓拨动筝音。
天际不知何时下起小雨。
溪慕血缓缓由后方走来,面色微显苍白,暗青发丝被雨水浸湿贴在颊边,沁心之冰凉却也逐渐让心中沸腾之火焰消沉。一步一沉重,直到看到前方孤坟,站在树影下的溪慕血脚步一停,沉重之心头已是无法让她再向前行。
筝音清亮,本不适合奏起哀曲,本该若天穹高远之曲调,雨丝下更添无法言说之悲凉。傲笑红尘神情专注于手中筝弦,并未在意身后所站立之人,直到身后有声音缓缓传出:“……在圆教村,我并未能凝聚秋玄聆之残魂。”
“你安葬她时,我便在旁边看着,她之生死,无人比你我更加分明。”黑眸不见底,无法探知这一刻究竟是怎样之表情,溪慕血慢慢开口道:“她已死了,你总该给一个名分。”
一片落叶,缓缓坠落孤坟。
坟前石碑空无一字,连一个名字也没有。
溪慕血平静又道:“武林谣传之事,我会替秋玄聆澄清,若是为了忠烈府——”说道此处唇角讥讽一勾,看似无波澜之眉眼,她终究不似表面之平静。
傲笑红尘沉声打断她的话:“不需要。”
“哦?”溪慕血眉梢一扬,无端一丝凌厉。
“未死之人,不需立碑。”傲笑红尘并未抬头,依然专注于筝曲,缓缓肃然道:“吾并不需要,你替她做什么!”
傲笑红尘……若有一日再见……你一定,认不出我了……
“吾相信她还活在什么地方,或许只是在等待,无论变作如何,吾一定会再次带她回来。”傲笑红尘语气肃然不变,筝弦之音终归一丝激昂。
溪慕血忽而问:“这句话,是阿秋临死前所说?”
心中却更泛起冰冷,如果答案为是,以秋玄聆之性格,怎能不是真正面临绝路?
傲笑红尘缓缓抬头,目光凝视前方孤坟石碑:“她曾说过,绝不再骗吾!”
单指扣弦,筝音一声穿云霄,惊动四周昏鸦。
有落叶伴随雨丝飘下,时值秋季,飒飒一树枯黄。
“赦道已经开启,来自异界的火焰魔城业已降临。”溪慕血慢慢又道:“我虽不能送她……最后一程。”她袖中双手不觉再次握紧,稍停轻声道:“总能,替她实现愿望。”
傲笑红尘动作一顿,语气低沉:“……愿望?”
是秋玄聆之愿望,也是长久以来终于来到“真正”之苦境属于道友之愿望,这愿望无法说,唯有曾经前世经历过同一段入坑经历之彼此才能隐约探知。然而站在树影之下,溪慕血却不由怔了怔。属于她之“愿望”阿秋一直都知道得很清楚,但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