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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他疏于注意,父亲的身子,绝不至于耗到如此地步……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心思吧?就在娘亲十二年忌辰那天,父亲带了壶温酒来到了多年来总刻意回避的清泠居。
那是个十分晴朗的春日,阳光明媚、清风舒和……却一旦忆及,便禁不住悲从中来。
‘这不是你的错。’
和暖春阳下,父亲微笑着同他这么道。
‘没能好好照顾身子是爹自个儿的问题……这些日子来你不也费尽心思给爹补补元气了吗?一个大限将至的人还能有如此好的气色,不正是多亏了你的照料?’
‘……可孩儿,终究发现得太晚。’
望着阳光下父亲俊美一如往昔、却已更添苍老的面容,心头的愧疚与痛楚,便怎么也无法平复。
更何况……父亲会消耗心力若此,根本的原因仍在于娘亲的死,在于那个因他的错信而铸下的错误。若不是他,一切又怎会──
‘冽儿。’
中断了思绪的,是父亲近乎沉重的一唤。
白冽予微微一怔。却方抬眸,便给父亲温暖的掌抚上了面颊。
‘爹……’
‘对爹而言,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两件事,便是同你娘共结连理、以及有了你们这几个孩子。’
刻意用上了有些严肃的语调,可神情,却是温柔而慈祥的。
‘你娘刚走的那段日子,爹痛苦得几乎无法承受……为了不让自己将一切归咎到你身上,也为了克服这种种,爹暂时疏远了你,却也因而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当你勇敢的独自站起、再次来到爹面前之时,爹才察觉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么大的错──只是察觉归察觉,失去你娘的痛苦却还是让爹选择了逃避。一直到南安寺一战,见着你险些命丧黄泉后,爹才终于克服了心障真正省悟过来。’
顿了顿,他起身上前,将已完全怔了的次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冽儿,好好记着爹的这番话。’
‘纵然痛苦、纵然思念,逝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比起痛苦、自责,这世上,不是还有更多值得我们花费时间去珍惜、去守护的事物吗?’
‘爹很清楚,要你就这么放弃报仇是不可能的事。可爹希望你不要因悲伤、仇恨而蒙蔽了双眼,没能认清什么是真正重要的,直至失去才后悔莫及。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值得好好把握的事物。若一直为昔日的仇恨所束缚,不只爹无法放心,你娘地下有知定也会十分难过的。’
‘爹……’
静默半晌后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唤,却已带上了几分哽咽……他虽埋首父亲怀中竭力强忍,却仍忍不住那压抑了多年的泪水。
看着怀中次子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着的身躯,白毅杰疼惜地轻拍着他的背,而在一声轻叹后,原有些严肃的音调转柔:‘只要能见着你幸福,爹便十分满足了。’
就因着这么一句,那天,他在父亲怀中哭了近半个时辰。
也就在那天过后不久,父亲于睡梦中安详地辞世了,享年四十有九。
之后,山庄广发讣闻,举行了隆重而庄严的吊唁仪式……作为白毅杰次子、擎云山庄二庄主的他,也在仪式当天第一次正式地出现在公开场合之中。
而今,一年过去。仍谨记着父亲话语的他来到了这里,白莲镇卓府。
为了报仇,也为了解脱──从十三年前的阴影之中。
松开了轻握着左臂的掌,白冽予微微仰首,望向了那为阴霾所笼罩着的、细雨连绵的天空。
漫天雨丝湿了脸庞,也湿了那双过于凄迷的眸子。
若在平时,便只是眼神,他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就这么在大街上这样明显地流露情绪的……可在已决定解脱的此刻,他却有了种一切再无所谓的感觉……
直到那个他所一直等待着的、过于熟悉的足音入耳。
略一侧首循声望去。随之入眼的,是油纸伞下睽违三年未见的、友人俊朗无改的面容。
碧风楼主,东方煜。
望着那张让他思念了三年之久的面容,与心底愁绪迥异的喜悦瞬间漫开,却在瞧着友人面上由惊喜到困惑、甚至是掠过了几分阴霾的神情变化后,唇角淡笑浅勾。
“柳兄似乎十分惊讶。”
脱口的音调静稳,早先涌升的喜悦却已悄然为凄苦所染:“这么不愿见着我吗?”
“怎么会?我──”
急急辩解的一句方始,便因察觉了友人的异样而化作了深深叹息。
东方煜提步上前,以伞护住了青年半湿的身子。
“出了什么事?”
询问的语调,温柔一如往昔。他深深凝视着眼前久别的青年,神情间满载忧心。
熟悉的关切让瞧着的白冽予一瞬间有些泫然,却仍是强忍了下……容颜微垂,轻声道:“暂时先别问,好吗?”
“列……”
“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所以,先别……”
“……我明白了。”
顿了顿,而在略一犹豫后,抬手轻揽上青年肩头。
“先进屋吧?你身子都湿了,至少得换件衣服才是──这是家父的居所。”
“嗯……”
感受着那一如期盼地缓和了心中愁绪的、圈揽住肩头的熟悉温暖,白冽予颔首轻应过,在东方煜的引领下进入了宅内。
* * * *
从没想过……睽违了三年之久的再会,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听着内室传来的阵阵水声,强迫自己别对友人入浴的情状作些无谓的遐想,东方煜一声低叹。
打淮阴一别至今,也有三年半了。
这三年间,他想了很多,也厘清了很多……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他断了与那些个“红颜知己”的关系,并决定一辈子藏着这份情意、只单纯以朋友的身分陪在列身边──只是决意归决意,要他就这么面对李列而无不流泄分毫情意,他没有自信。也因此,他虽只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便厘清了自己的想法,却仍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任何可能同友人的见面机会。
一避,就是三年。
直到今日。
这趟重逢,完全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今日之所以来白莲镇,是因得到了青龙接受委托意图暗杀父亲的密报。
打两年前告老还乡后,曾位极人臣的父亲便依着他的安排住进了位于白莲镇的这幢宅子,过着宁静而与世无争的生活──至少,父亲是这么期望着的。
可便已辞官,深受皇帝信赖、倚重的父亲却仍对朝局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而这份能耐理所当然地成了敌对人士的眼中钉。也因此,青龙意图暗杀父亲的消息虽来得十分突然,却不令人惊讶。当时他正好在岳阳办事,遂搁下了手中事务匆匆赶来。
然后,就在这座宅子前,望见了细雨中青年隐透着几分凄迷的身影。
意外的重逢在最初的瞬间教他惊喜非常。可这份惊喜,却旋即转为了对青年出现于此的困惑,以及对“重逢”这件事的畏惧。
畏惧着……重逢之后,他会否因一时失控而破坏了这份好不容易获得的情谊,甚至伤害了一直信任着他的列。
有些乱了的思绪让他一时疏忽了对青年的注意,直到眼前的青年勾起了个悦目依然、却太过哀伤的一笑。
‘这么不愿见着我么?’
十分平静的一句,却教听着的东方煜立时为之心揪。
他怎会忘了?
以列的才智与敏锐,又怎会没察觉到三年来自己的诸般躲避?眼下好不容易得以重逢,自己却又起了几分抗拒之情……也难怪列会如此作想吧?
他一心想着要好好守护列、绝不让列受到任何伤害……却方重逢,便亲手伤害了对方。
一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列竟流露了那么样深切的凄楚和哀绝,心头的痛苦与自责,便怎么也……
却在此时,房外足音响起、中断了思绪。
知是父亲拿衣裳来了,东方煜稳了稳心绪,上前开门相迎:“爹。”
“……里头的,便是你常提起的那位‘李列’吗?”
将平时给独子备着的衣衫递了过去,卓常峰询问的语气相当一般,神情却活像是见着儿子带了媳妇回来般。如此模样教瞧着的东方煜一阵苦笑,而在接过衣裳后轻轻一叹。
“待列平静些后,孩儿再同他一道前往请安吧──虽有些意外,可列既已来此,若能说服他出手相助共同迎敌,则擒杀青龙亦非难事。”
“这些江湖之事你比爹清楚许多,便由你全权负责吧。爹相信你。”
说着,他微微一笑:“相较之下,爹还比较担心你同李列的事儿啊。”
“此事孩儿自有计较,请您放心。”
“好吧。”
明白儿子心意已决,卓常峰也不再多说,鼓励般拍了拍他肩膀后便自转身离去了。
望着父亲的身影消失于走廊尽头,这份的鼓励与谅解让东方煜心头一暖,微笑着带上房门、抱着衣裳走进了内室。
──可这份愉悦旋即便因内室之中的情况而转为了无措。
倒不是说正好撞见列出浴什么的──若真遇着了,只怕他连无措的时间都没有便得夺门而出了──。让他无措的原因,在于那屏风上映着的身影、以及不时传入耳中的清晰水声。
尽管未曾亲见,单只如此,也足以教他心猿意马、绮思难断了……
勉强压抑下体内隐隐升起的几分燥热,东方煜伸长了手将衣裳递到屏风之后,刻意以着爽朗的语气道:“这是我的衣裳,暂时将就着吧。”
“劳烦你了。”
隔着屏风传来的,是如往昔般淡然静稳的音色。阵阵水声随之带起,而在短暂地意外相触后,青年残留着水气的双掌由他手中接下了衣裳。
东方煜虽因友人恢复如常的语气而松了口气,可掌中残留着的触感却让他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绮念又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对自身这般欲求不满的反应暗感无奈,他拉过张椅子背对着屏风坐了下。
他虽向来以自己的定力为傲,可面对全心思念、渴望着的人,这份定力也不免受到极大的考验──尤其他二人同为男子,刻意回避只怕反倒引起列的疑心。可若是不避,自个儿能忍到什么程度,他心中实在没底……先前之所以刻意躲避,就是怕自己会一时失了自制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本非清心寡欲之人,近年来行为上虽节制许多,可要他面对全无防备的心上人而不起半点绮思遐想,只怕比登天还……
察觉到自己又在为满脑子的淫邪之念找借口,东方煜一声叹息。
“怎了?”
一叹方休,便听得屏风后低幽悦耳的语音传来。音调淡然如旧,却带上了几丝……令人怀念的温柔。
淮阴一别前、彼此共有过的时光悉数浮现。东方煜胸口一紧,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而已。”
顿了顿,语气一转:“之前的事……很抱歉。”
“什么?”
“我并非不愿见着你,只是……”
“你可以不用解释的。”
“但……我伤了你。”
暗含深深自责的一句脱口。而换来的,是屏风后青年突来的沉默。
好半晌后,低幽音色才再度传来:“三年前分别的时候……我真的十分讶异。”
“列……”
“虽然清楚你必定有你的理由,可那天的一切却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对不起。”
“为了什么?”
“那时你重伤未愈,我本该好好陪着你才是,却就那么私自离去,把你一个人留在擎云山庄的地盘上。不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该那么做。”
“……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这件事。”
“咦?”
否定的话语,教听着的东方煜为之一怔:“那你为何──”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你在分别前露出那样苦涩的表情?这三年来,我时常在思考这个。”
“列……!”
“让你痛苦的原因……是我吗?”
很轻、很淡的一问,却平静得令人心慌。
列一直都是如此的。
对人太过善良、太过温柔的他,却总对自己的事无比严厉……越是遇上了痛苦、难受的事,便越是冷静地逼着自己去面对。列一直都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