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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我听见了他叫我,虽然还小,在耳边却已细弱可闻。真的是我朝思暮想的声音!是我的玉奴!
久违了,玉奴!
我抱着他,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亦紧紧搂住我脖颈不放。
二十
我捧着他脸,左看右看,连哭带笑,在他额上腮上左亲一下右亲一下,心里喜欢得不行。原来他能长,那看来只要他一点点回复元气,迟早能长回原来的模样。太好了!
他却蹙了眉,皱了小脸,张着小手对我又扑又挡,爬到我耳边生气地说:“你弄得我满脸都是口水!”
啊呀,真是对不住了!我一时忘形,对不住对不住!我忙不迭地道歉。
旁边孟狐狸坐不住了:“咳!咳!我说,这边还有人呐!”
我抱着他转过身,擦着眼泪破涕为笑说了声:“多谢你。”
“呵,呵呵!”他听到了一句正经话,反而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眼珠转了转,瞅着玉奴说:“你家娃娃……长得还真是可人儿呀。”
玉奴怒哼一声,“蹭”地把头别了过去,藏在我肩窝下。唬得我赶快转了个身。忘了他还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小时还不要紧,现在可不能再让他占便宜了。
“早看光了。”狐狸嘟噜了一声,站起来四下踱了几步,说:“屋子有点窄,将就吧。反正我的东西也不多,再晚些时候我把铺盖搬过来,嗯,你挑一挑,睡哪张床?我让你们。呵呵!”
我愕然:“你说什么呢?”
“呆头,你不是忘了吧?刚刚还答应我,以后来跟你们同住的。我不搬铺盖,将就你的床?”
“你……你做梦!”我恼怒道:“谁答应你了!”我和玉奴的家,怎么会让外人进来?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这么心怀叵测的家伙。
“呆头,你不是怕我对你趁机下手吧?”他凑了过来,对我暧昧地笑:“你放心,他还小,你嘛……”他眯了眼,伸手想来端我下颏,冷不防旁边玉奴转过身来,挥起小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虽然没甚么力气,却打得他呆了一呆。
我差点笑出声来,抱着玉奴往后退了一步:“你看见了?我们同仇敌忾,不欢迎你。”
他捂住脸,作势揉了揉,道:“小奴儿,不要太托大。我可是为你好,七七四十九天,他要是有本事护得住你安然无恙,我把皮剥了给你做衣裳穿。”
玉奴打了他一掌,便转回去趴在我肩上,全不理会他,更不听他讲了些什么。我讶然问他:“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难不成玉奴还有什么后劫?
“问你们家娃娃吧。”孟秋白记恨:“我可不想再挨一巴掌!”
“玉奴……”我回头看他,他竟然趴在我肩上睡着了。
就这么着,最后也没跟孟秋白达成共识。我打定主意就是不让他搬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道这只狐狸上了门以后会对我和玉奴怎样?他虽帮了我们一忙,我终究还是信不过他,谁叫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呢?都不知道哪句话该信;哪句话不该信。
到了晚间,我跟玉奴说话。我东拉西扯,跟他讲这几日的乱无头绪,说到欢喜的地方就笑,说到难过时就掉泪,他只含笑听,许是太累了,听不上一半,竟偎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子蜷在我怀里睡得香甜,不禁哑然失笑,将他轻轻放进被里照顾好了,披衣起来,想着要给他弄几件衣裳穿,总不成天天这样光溜溜的吧?
可是针线刀剪这种东西,我平生还从未碰过。家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东西。翻箱倒柜半天,找出玉奴从前放杂物的盒子来,居然真有一管针和线。
我捏起他从前穿过的衣裳,拣了拣,觉得心酸,又放下。挑自己穿旧了的一件,提起来正不知该如何下剪,半空里忽然有人咯咯笑。
我咬牙:又是狐狸!
“笑!笑个够吧!”我嘟囔:“不速之客,人家不欢迎,就自个儿闯进来,好不要脸!”
还没说完,半空里居然飘过两件碧绿颜色的小衣裳来;似有人横空托着一样;一直飘到我面前。
咦?我拾起一看,大小很合适啊。死狐狸有这么体贴?还给玉奴制了衣裳?
我乐颠颠地赶到榻边,想给玉奴试试新衣,一看他却睡得正熟。心想也不急于一时,明早再说罢。倒省了我的功夫了。又一想,这东西是狐狸给的,玉奴要贴身穿的,不管是穿几天,这个……
我想想,再想想,终于还是回到了针线刀剪前。
在指头上扎了无数个针眼之后,我终于弄出来一件——貌似口袋的东西。口袋上有两个洞,上边一个,下边一个。
算了,口袋就口袋吧,要我学女子拿针捏线?真正是驱牛入穷巷了。拿根绳打横一系,也一样当件衣服穿。玉奴不会嫌就好。
回到榻上,我一时无睡意,支着胳膊看了玉奴一会儿,忍不住又在他小脸上涂了一堆口水。忽然想起他那晚问过我的话:无忌,你跟我在一起时,抱着我时,是不是时时都只想着云雨之欢?
我想,我心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只想守着他,呵护他,看他静静入睡。
第二天,我掂量半天,还是给他换上了我做好的口袋。玉奴套上这东西,活脱脱一似庙集上摆卖的小小不倒翁。他眨眼看我,看看我,似乎不相信我会给他穿这么个东西。我心虚气短,给他扯线头系腰带。“玉奴,嗯……似乎你把上下穿反了……这个,上面的洞小,下面的洞大一些……”
“哈哈哈哈!”死狐狸一进门就是他的招牌笑。我绝对不承认他笑是因为看到了玉奴的新衣裳。
“可怜,可怜,这就是你们当家的……娃娃?”
自他看到玉奴缩水以后的样子,当家的三个字已经习惯替换成娃娃了。
“啧啧,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没腿的青蛙!”他无视我的横眉冷对,绕着绕后走了一圈,下了定语。
“孟秋白!”我咬牙,一字一字说道:“你是来炫耀自己会一手好女红吗?”
我翻出压在枕头下的小衣裳,扔到他怀里:“我们才不稀罕,拿回去吧你!”
他拈起那两件小东西,皱眉头瞧了瞧,又放到鼻底闻了闻,忽然脸色一变:“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你自己巴巴地半夜来献殷勤,梦游呢?都忘了?
我斜眼睨他。装得倒挺像,这人装模作样惯了,我还真没见他肯认真变过脸色。
“昨晚?我根本没来!”他驳道。
继续装!
“哼!”他见不能取信于我,冷笑一声,伸手往墙角里一招。一只出洞觅食的小鼠探头探脑地伸出头。不一会儿,便畏畏怯怯地爬到他面前来。他伸手捉起,对我道:“你看着!”
拿起一件衣裳就要给那老鼠往身上套,小鼠见了那衣裳,似乎极是畏惧,吱吱叫了两声,被他给硬套上了,往地下一放,那小东西四处奔窜起来,在房中央疯了一样打转转。我吓得抱起玉奴跳脚闪开,生怕它真的发了疯跳到床上去,伤了玉奴。可才一眨眼功夫那小鼠便跑不动了,收手收脚缩在当地,吱吱叫得凄惨。我惊骇地看着他身上那件绿衣愈缩愈紧,被困住的老鼠被茧蛹裹住的蚕,亦跟着越缩越小,最后竟成了一具枯干的活尸,小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尚在微微蠕动。
我惊怖欲死。如果,如果昨夜我给玉奴换上了这件衣裳……
我不敢想,搂着他瑟瑟发抖。
玉奴静静地望着地上的鼠尸,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抱紧了我的脖子。
孟秋白拎起剩下那件小衣裳来,吹一口气,抖了一下,那衣裳便化成了一支萌着绿芽的老树皮。
他神色凝重地在屋里踱了几步,往半空里嗅了嗅,说道:“有妖气!”
见鬼,怕不是他带来的妖气。
“怎么样?今晚要不要我来帮忙呀?”
不要!我习惯了脱口而出。
他悻悻地抖一抖肩:“那好吧!”竟然举步便走。
我这一次却大有悔意,满指望他会如往常一般再死皮赖脸回来缠一回,他却走得爽利。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死狐狸,该帮忙的时候溜得快!”我跺脚。心里大悔,可是明明是我把人赶跑的。叹气。
我望着玉奴愁眉不展。正想给他说几句什么话壮壮胆,他却把手一招,我凑到他嘴巴上听,他一字一字说的是:“你别怕。”
有没有搞错?不管他多么大,我都要依靠他?
21
纵然我一百个不情愿,十二分的没面子,到了晚间,还是不得不依着玉奴吩咐去行事。
毕竟,他是妖,我是人,要对付妖怪,还是妖精拿手。这可不是我在找借口喔。
我取了墨来,依他所言在黄裱纸上画符。常言道那写字拙劣的如同鬼画符,想不到要学鬼画符倒比写字还难,我写了一张又一张,拎起来抖抖,总觉得不像话。放下,再写。惹得玉奴最后发了急,看看恨不能跳进墨砚里去把自己做了笔来画。我这才罢手,看着他咬开了指心血,念了咒,郑重其事地施在那符上,看得我心疼得要死,赶紧把我那些鬼画符尽数揉掉,拣像样的几张往门庭,窗棂,正堂,玄关上一一贴了。最后一张贴在那化了衣裳的树皮上,放在床榻被窝里。
一切安置妥当,他也不跟我讲什么缘由,哄我抱了他往另一处房里去睡。
我哪里睡得着?
院里风响,阶前露下,一声儿一息儿,我都会惊跳起来,支耳朵听半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最后什么事儿也没有,倒把自己弄得胆战心惊。我吁口气,往被窝里躺下,低头一看,却见玉奴一双碧澄澄的眸子盯了我似笑非笑,似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我气极,又恼:“好没良心,还笑!亏得我替你担心个不住。早知道便把你送给那死狐狸!”
他忽地咧嘴,笑得更开心,跳将上来,一把抱住我便在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又缩回被窝里去,两眼亮晶晶地,兀自满是笑意。
我愕然,伸手抚着唇瓣怔了半天。脸呼地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像鸵鸟钻进被窝,兜头把被子揽在头上,都不敢把他抱在怀里。
“无忌,你别怕!”他在身后伸了小手抱住我,轻声细气地说。
“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怕鬼!”我闷在被窝里答他。
我怕的是这个小鬼。
他……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我这几日清心寡欲都快成圣人了吗?
不能多想,我一定不能多想!
我把孟秋白赶跑了,其实要去求他回来也容易。我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在隔壁住着。可是要开这个口,总觉得实在是难。这个时候后悔起来,似乎已经晚了。撑到二更天,始终没什么动静,我又转念怀疑是不是那狐狸故意吓我们,没准那衣裳老鼠都是他故意弄出来的把戏,逗我们玩,很开心么?可是连玉奴也没说什么……嗯,想来还是有点古怪。我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把玉奴从这边抱到那边,不放心,又从那边抱到这边。他现在好似一个小娃娃,真是好玩极了——玩不上一会儿,他终于给弄烦了,照着白天对狐狸的模样,竟然挥手给了我一巴掌。死小鬼,这么亲疏不分!我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去捏他脸蛋,那贴在墙上门上窗上的黄裱纸竟然哗哗抖动着响了起来。
我一生之中,大约从没听过这种声响。那声音很大,震得整个屋子也摇晃起来,又很空洞,似从地底发出。
“空!” “空!” “空!” ……
似有人由远及近走入,那声音却绝不是寻常人能发出的脚步声。
符纸抖的越来越厉害,我想我大概也抖得跟它们一样了。玉奴被我搂在怀里,他急着要挣出来,一次,两次,三次……未果。他终于要哭出来:“无忌,你快快松手!”
我不能松手,松不了手!
我听着那声响到了庭院,到了阶前,咚咚叩门。
清晰的敲门声,在深夜凌晨交替时分响得让人毛骨悚然。孟秋白所说的妖气,仿佛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每道地缝里都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出来。
我一动不敢动。玉奴在我耳边叫,我却伸手捂了他的嘴。
不要喊,不要喊!玉奴,不要让那鬼物看到你!再歇歇,再等等就好了。
我恨不得捂上耳朵,好让自己也听不见那敲门声。
然而,忽然有一刻,那声音消失了,连同那些符纸都突然停止了抖动。
我惊魂甫定地扯起耳朵,想听得真切细致些,难道那妖怪已经走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鬼,还是我自己听错?怎么,一丝声息也没有了呢?
窗外有月光,月华还是一如既往地从窗隙中泻进来。照得地上,榻上亮如白昼。
我缓缓地,一点点放开绷直的身躯,只觉身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我转了眼珠,想去看怀里玉奴是否还安好。这一转头不打紧,只见窗外黑影一遮,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呼地一声探进头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