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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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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了?」
  我看看他,微笑,「我头痛。」我指指头。
  「你这个家伙,怎麽忽然小家子气起来?」
  我不响。
  过一会儿我说:「法朗索娃,找别人去。」
  「我喜欢同你闲扯。」
  「人家玛歌很喜欢你,又是你同乡。」
  「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别跟我乱推荐人。」他生气的走出去。
  我叹口气,总会得罪人,你总会得罪人。
  没到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我抬头,是中葡混血儿亚方素。
  「嗨,蜜糖儿,」他说:「今夜有空?」
  「头痛,没空。」
  「拒人千里之外。」他说。
  我说:「你的中文没有进步呀。」
  「有没有帮助?你会不会对我青睐有加?我学中文都是为了你。」
  「别灌迷汤了,我已经三十岁,不受这一套,对外头打字员说去。」我摆手。
  「颜回,别恃宠生娇。」
  我说:「真的头痛。」
  他耸耸肩,「下午,我再来约你。」
  我关上门,燃枝烟,打开报告,刚预备做,那个日本人踢开门。他是我上司,我不得不
  敷衍他,同他混。
  我说:「早,今天心情如何?」
  「坏。」他一屁股坐下来。
  我连忙扯一个笑脸。
  「你那篇报告写得坏透。」
  「是是是。」我笑著说。
  「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为什麽不施展出来?」
  「老板,你对我估价太高了。」
  「别找籍口。」他板著面孔。
  我仍然挂著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样,心里想:小人得志,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有机会我把你切成八块,你这只乌龟。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干,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们这些八十分的伙计,你都看不入眼。」我张开嘴,滔滔不绝的假话一直流畅的吐出来。
  我不理他的反应如何,我只为保护自己。
  「我不管,你这报告写得不好的话,我会叫你一直写下去,写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过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么搞的?一点都不专心!」
  「没法子,六年来一直是这样,也不知道别的老板怎麽想,居然做下来了。」死鬼,就是你特别爱找碴,你又不是老板,薪水又不是阁下发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谁不会混。
  「今夜有没有空?」正题目来了。
  先吓唬我、批评我、伤我自尊,把我说得一文不值,然後约会我,算是提携。
  我说:「我头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约了别人吧?」
  「晚上打电话来查我,我会向你报告我头痛的最新状况。」
  他哼一声,不出声,我也看著他,不出声。
  而我们的母亲以为我们坐在办公室,只是听听电话,说说笑的优差。
  把山本打发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报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错漏百出,大概是时间到了,要嫁人才解决得了这种大问,那也得看嫁的是谁,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热。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骑著白马踏踏而来,然而这王子若果养不活你,又有什麽用?
  我颇有点心灰意冷,单身女人如果没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倾轧、排挤、斗争——除非阁下一辈子被压在最後一层,被压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头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们像定了型似的,很难走回家庭去。但我是这么累,我叹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外表看上去,也还是一个焊强的时代女性。
  我刚安定没多久,美国人森姆探进头来,「怎么,颜,又郁郁不欢?」他是国际营中最公道的一个人。
  「你想我怎麽样?」我反问:「跃上办公桌跳肯肯舞?」
  「别拿我出气,访问杰出国际科学家一事,是否由你负责?」森姆问。
  「不是!怎麽推到我头上来?」我气愤,「那两个新丁为什麽不做?」
  「嘿,新丁得宠,你不得宠,总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麽工作有什麽关系?」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说。
  森姆讶异,「 值得吗?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两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闲气。」我闷闷不乐。
  「谁不受气?」森姆说:「别说我阿Q。」
  「不会,我比你更Q,我乾脆姓Q。」
  「这是联络的地址电话,你好自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无奈,背上相机,出发。
  那科学家年纪很轻,是中国人,长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陆。我为他做了一个很短的访问,便打道回府。反正写什么都会被日本人批评得树叶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渐渐连他自己都相信起来,此刻,恐怕就算我答应与他出去吃饭跳舞,都来不及了,他仍然认为我是小学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别无他法,每一间公司,每一个机构,都少不了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管伙计合理、听话,持大学文凭,有十年经验,他还是爱踩就踩、一只臭皮鞋压上面孔来。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润肤霜的时候,就同自己说:这麽好保养为的是什麽?又没有丈夫儿女来吻别,不过是回公司去贴上司的冷屁股罢了,唉。
  可是天天还得做下去。
  习惯了。
  德国人议斯问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饭。」
  「看开点。」他笑。
  我坐下来,匆匆忙忙写好一篇访问,没有什么精粹可言,平平稳稳,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来说:「为什麽不自己交进来?别老叫信差走来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为你关着门,不想人打扰你。」我仍然息事宁人,怎么都不同他摊牌。
  他拿著访问,看都没看仔细,「这开头不好,谁会看这样的句子?重写过。」用铅笔一笔勾销。
  我心想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从是挂上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具。
  「你明白我说什麽?我猜想你不明我说什么。」他吼。
  我仍然一丝火气都没有。「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什么。」
  他进房去关上门。
  我耸耸肩。
  法朗索娃走过来,「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顶关心的,「你什麽地方得罪他?」
  我问:「你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三个月前,我前任老板临走之前同他说,颜回的稿子最好。这一下子赞坏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对他说,我简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变成八块。谁想害死谁,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点头。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问:「你头不痛了吗?」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麽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著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麽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著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麽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 「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那很好,」我说:「你是反潮流的,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
  他说:「找到工作,就不想离开。」
  我一味点头,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妈妈要是看见他,那才高兴呢,准把他当乘龙快婿。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饭,由他送我返家,这也是崭新的经验,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一声呼啸,便各散东西,哪有送到家这种事,不可能。
  送到门口,居然有点依依不舍,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他双手插在袋里,等我开口。
  我说:「今天晚上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我补上一句衷心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也是。」
  我笑。「再见。」
  「再见。」他说。
  我又补一句,「有机会,大家再见面。」
  「好的。」他摆摆手。
  那夜我虽然疲倦,但却没有入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来再捱。
  当下我想:那麽好的男人,永远不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会不会约会我?
  我长叹一声,唉。
  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麽奢望?什么都没有,但愿地铁有空位,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於愿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面觉得很闷。
  今早日本人迟回,我往往希望他迟到,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麽可怜。
  有什麽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还有什麽要求?
  女秘书来说:「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麽甜头似的,大喜,像是释囚,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
  怎麽会这样?心中有一阵空虚,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这个人不上班,就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真是生成一条贱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没有他进进出出弄得同事们鸡飞狗走,这个国际营立时安宁下来,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无聊地阅读、聊天。
  印度人阿简跟我说:「听说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国人?」
  我摇摇头:「谁说的?」
  「亚方素、法朗索娃他们,说你对那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客气与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这种事?旁观者清。
  阿简说:「以你这种人才,颜回,为什麽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这里净受气。」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净受气的,有薪水可支。」
  「我们有家累,没法,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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