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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就是这么个人,无论心中有多委屈,自己该做什么,总还是明明白白的。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端起酒杯往回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门边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进去,见嘉措睡得好好的。
俯在他耳边,“喂,起床了!”
他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那眼中的神光,怎么看都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你醒了?”我灿灿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坐起来,上身赤裸着,我把杯子递给他。男人清晨的第一杯酒,总是女人端到床上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规矩,所以无论我的房中是谁,我都会按照这个规矩去做。喝完了这第一杯头道酒,他们的一天才真正开始。
女儿第一次回娘家,女婿要穿传统的藏装。这些我早就准备好了。我顺手拿起枕边的衣服,帮他穿戴起来。男人的藏装穿起来较麻烦,特别是腰带,要把衣摆往上拽一些系好,前后才会形成很好的兜形,一个人很难搞定。
我帮着他,先穿了衬衣,穿外套时,他把衣领挂在头上,我把下摆理好,系上腰带,他再把衣服放下来,这样长短刚好。裤子也是氆氇做的,里面需要穿一条秋裤,否则会扎皮肤。此时才发现,他下面还什么都没穿,那物正气宇轩昂地挺立着,不禁羞红了脸。他眯着眼看我,脸色氤氲,大手摸着我的脸,便要俯下身来。
六十七
“别,大家都起来了。咱们还要早早出发呢!”我拿开他就要往我衣服里探的手。嘉措跟扎西、朗结是不一样的,嘉措大胆,习惯性地掌控一切,包括女人。扎西憨厚隐忍,凡事都会事前思量三分,跟他在一起,往往是我主动一些。朗结还没脱离孩子心性,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卧房中的他也不例外,玩性多一些。
这三个男人,我都得适应。然而,不可否认,我喜欢跟嘉措在一起,喜欢他的疯狂,喜欢他主导一切的霸王作风,在他的身下,我感觉自己更像个女人。
我转身在箱里翻找,他从后面搂住了我,用手上下抚摸着我,瞬间就弄得我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赶紧扯出裤衩给他,借以逃离他的魔手。
他的眼睛蕴满烟色,嘴角上翘,慢悠悠地把腿抬起穿好。藏靴是扎西亲手做的,上面绣着好看的图案,我平静了一下,蹲下去帮他套上,扎好绑带。看看一身齐整后,让他下来,走到窗前,那里有个圆形的镜子,是我平日梳妆用的。
他坐下,拿起梳子递给我。嘉措的头发自然卷曲,很黑很亮,我把它们一一梳好,加进红丝线编成一根长辫,盘在他头上。再拿出他结婚时戴的金耳环,挂在他的左耳上。
一个粗犷的康巴汉子出炉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嘉措长得确实不赖,黑红的脸庞方方正正,鼻梁挺直,薄唇紧抿。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黑亮的辫子盘在发髻边,宽额大眼,脖子上戴了两串绿松石。这样的形象,应该是一对璧人吧?
“比扎西如何?”他看着我,突然说。
我看着他,眼里嘴角含笑。这个男人,不会在吃醋吧?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搂住我霸道地亲了一下。
我飞红了脸,只说:“走吧!”
家人已经在天井里等着,见我们出来,公公婆婆眼里露出惊喜。朗结则叫着:“大哥、阿佳,要糌粑还是牛奶?”
扎西没容我回答,就递了一碗牛奶给我。嘉措自己弄了一碗糌粑吃着。
婆婆没跟我们一起吃,她一趟趟地进出小仓库,没一会儿,天井的柱边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不外乎是些土产,核桃、石榴、野桃干,都是山上产的;还有五十斤青稞,是送给父亲酿酒的,因为带青稞酒不方便;两条帮典,嘉措从拉萨买的,一条给阿妈、一条给嫂子;两件毛衣,送给哥哥;还有一个玩具,送小侄儿。另外准备了两块砖茶,送给亲戚邻里。
这样的礼物,不算特别丰盛,但也不寒碜了。
扎西早早吃完,就把东西往楼下搬,马匹已经备好。
我抱着一床藏被下楼来。
带着被子走亲戚是我们的习惯之一。藏被都是自己手工织的,很费工,但厚实而暖和,一个家庭里一般很难有多余的。所以出门,如果不回家,都会自己带被子。
嘉措下来时,又带了一床丝绵被。这是他从拉萨买回的被子,很柔软,保暖性却不如藏被,晚上他喜欢放在藏被下面,贴身舒适。
扎西把我抱上马背,放在被子上面,悄悄在我手上捏了一下,我知道他的意思,让我照顾好自己。
家人把我们送到村口,公公扯着嗓子大声叮嘱嘉措一路小心,要照顾好我之类的话,一边不停地跟早起的村人打招呼,极热情地递烟,解释着大儿子太忙,望果节都没能回来,这不,昨天才赶回来,今天要陪儿媳回娘家去。
村里在拉萨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都是一个地方的,平时也有接触。关于嘉措这样那样的事都会传回老家。最近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说嘉措不愿当家长,不愿在老家跟兄弟一起生活,他要自己找老婆。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在这个大山里,这样的流言对当事人来说,都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让我和公公婆婆难堪。嘉措这次突然回来,让那些传言不攻自破。公公这才要一家人大张旗鼓地给我们送行,还夸张地跟乡人打招呼,相信要不了半个时辰,村里就会传遍嘉措回来了,还陪我回娘家去了的消息。
六十八
心情愉悦,看什么都顺眼。在大山里待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山是这么美、水是这么清。
我们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路边是年年盛开的各种野花。嘉措没骑马,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说:“嘉措啦,我给你唱首歌吧?”
“嗯。”他弯腰采起路边的格桑花。
天气格外晴朗,天蓝得如绸缎,云团仿佛触手可及。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我反反复复地唱着,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好听吗?”
“好听,你可以去朗玛厅唱歌了。”他笑着,走过来,把格桑花递给我。“你就像这花,野性的美丽。”
“是吗?朗结说我像菊花呢!”我咯咯地笑着,接过花捧着。
“朗结,他已经加入了吗?”
“扎西没跟你说?”我跳下马背,跟在他身后。
“扎西他太忙,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哦。”原则上,这事扎西应该跟他大哥说的啊,或者公公也该告诉他的。不过,也无所谓,这样的事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中,是再正常不过了。兄弟长大后,如果愿意,他是随时可以加入这个家庭的。“朗结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上个月的事吧。”
他没再说话。
“你不高兴吗?”
“没有。这样也很好,大家在一起,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他的话有些勉强。是因为朗结吗?朗结长大了,迟早会跟我们在一起的,他作为“家长”,应该是心里有数的啊。他有五个弟弟,除宇琼过继给欧珠舅舅外,其他四个兄弟如果他们愿意,都可能会成为我的男人,这不是什么例外啊,值得为此不高兴吗?
说起来没人会信,结婚几个月了,我跟自己的丈夫这还是第二次见面。他太忙,忙得都忘了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女人。谈不上夜夜等候,我的每个夜晚身子都不会空着,但是心会寂寞,空心的痛苦比空身的痛苦来得更直接一些。但是,我不能抱怨,甚至连不高兴都只能放在心里,无论是对嘉措还是他的弟弟们,一团和气才是这个家庭需要的氛围。而这一团和气需要我去创造,和气是围着我这个女人产生的。
山路漫长,弯弯曲曲,如心事缠绕一般。几次看着他的背影,都想问他“燕子”是什么意思,又几次咽了回去。总感觉这个他在欢好时脱口而出的词不同寻常,但又怕了那不同寻常。也许,那是他只身在外,受外界影响的一个方面吧。相信那是个多彩的世界,改变他的不仅仅是生活习惯,也许连潜意识都有别的东西进入,比如这个词:“燕子”。
一路上,他话很多,讲他们兄弟的故事。他说他一直对不起扎西,作为家中的老大,当初本应他退学回家的,结果父亲却让扎西回家帮忙。他说他每次去上学,看见扎西背着牛粪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那滋味真不好受。“我告诉自己,将来不能再让扎西受委屈,不能跟扎西抢任何东西。”
他说这话时,我们在一个山口休息。我在挂经幡,他坐在石头上喝青稞酒,我从经幡里探出头来。“你会跟扎西抢东西吗?”
“一直以为不会的。现在,我说不准!”他捧着酒杯,深思地看着我,总觉得那眼里有什么,待一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这么大了,还像孩子一样抢东西,你们疯了!”我笑。
“有些东西可以让,可是有些东西想让都让不了!”
六十九
“胡说,又不是孩子,什么东西不能相互让一让呢?”
“你不明白的。”他把杯中酒一口喝干,过去解开缰绳,说:“女人,你能不能快点,我们该出发了!”
“这就好。”我把经幡另一头的绳子几下子捆在石头上,走了过去。
他抱起我,要往马背上放。
“我还是没明白,你会跟扎西抢什么?抢家长当吗?”
“如果父亲愿意,我巴不得让扎西当家长,有什么好抢的!”
“那抢什么?”我搂着他的脖子,并没马上放开。
“抢你这个宝贝!”他眯起眼睛看我,顺手在我胸上抓了一把。嘴角吊起,开玩笑的样子。
“去你的,胡说八道!”我坐在马背上,调整好坐姿,挥鞭一抽,马儿就“嗒嗒”地往前跑去。
天黑后我们才到村东头的小寺庙。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宁静依然。我跳下马,看着山下忽闪的灯火,突然想流泪。嘉措也跳下马,走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看着山下。说:“这就是你的家?”
“嗯!”
看着那幢石头房子,我热泪盈眶。想象着屋内的情形,母亲和嫂子肯定在厨房忙碌吧?父亲和哥哥们正在喝酒吧?奶奶呢?奶奶在干什么?应该在佛堂念经吧。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牛粪味的空气溢满心胸,心竟有些慌乱。
我的家乡、我的母亲,你的女儿回来了!
我放开了嗓子,唱起那首以往回家时唱的山歌。
如我所愿,见到我家楼下的灯猛然亮起,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全村的灯都随着我的歌声一盏盏点亮。
“阿妈啦”
我大叫着,飞快地冲下山去。
“卓嘎啦”
阿妈的喊声里带着哭腔,也往山上跑。终于,在小路上,我和阿妈抱在了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爸啦、哥哥、嫂子都站在门口,眼睛湿润。
在进院的一瞬间,我无意间抬起头,见小窗处,奶奶的白发一闪一闪的。
我回来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感觉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那些缠绕了几个月的自怨自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真好啊!阿妈什么都不让我干,让我陪着嘉措到处走走。我们反反复复地走在那些小路上,跟他讲我在此度过的点点滴滴,高兴时,还给他跳个舞,唱支山歌。看得出,嘉措也很高兴,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少了很多,也不再老盯着手机发呆,他的眼光开始追逐我的身影。
儿时的伙伴都来看我,每个中午和晚上,我家的天井都人来人往。嘉措拿出砖茶,一人一包,说着“不好意思,是个心意之类”的客气话。他们说我找的男人真帅,很懂礼貌,不像个放牦牛的。晚上,当我在被窝里告诉嘉措这话时,惹得他哈哈大笑,然后翻身压住我,不由分说地开始剥我的衣服,说:“现在我是放牦牛的了!”
仁钦和萨珍没见。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居然没来看我。仁钦家可能很忙,就要举行婚礼了,事情肯定很多。萨珍呢,从小到大最好的伙伴,居然不来看我一下,不像话。心里骂着那个尼姑,一边跟嫂子闲聊。
“仁钦的女人跑了,听说那个女人还是你们那边的呢。”嫂子在捻毛线,突然说。
“什么人跑了?”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订婚的女人啊。仁钦父亲本来是准备望果节一过完就让儿子结婚的,结果女方看不起他们家,跑了!”嫂子带笑地说。
“啊?那女的叫什么名字?”我眼前浮现琼宗逃婚前在温泉边说的话:“我不想接受他们的安排,我想好了,我要去拉萨!今晚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我想趁明天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