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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挂,难以永生。他搂着宇琼的肩,两人坐在楼道上,宇琼把头埋在手里,一动不动,嘉措在轻声劝慰他。我则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黑漆漆的院子,心里是无可奈何的空洞。
一百五十五
橘黄的灯光洒在我们身上,一股淡淡的哀伤弥漫着。
走了走了,一走就百了了。活着的人该如何面对这份生离死别呢?
舅舅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打不起精神,吃什么都不香。莲来看了我好几次,见我都是蔫蔫的,也没精神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跟嘉措说最好带我去医院看看,说我身体不好。
嘉措最近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我。他以我身体不好为由,不准朗结和边玛进我房间,兄弟俩倒也老老实实听话,每晚在外间睡了。除了我身体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以外,嘉措作为一家之长,权威也是不容忽视的。公公不在,嘉措的话在我们这个小家庭来说就相当于圣旨,别的兄弟只有服从。
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是什么都没做。此次见他的最大不同,就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无休无止地索取我的身体。晚上他只是搂着我,轻声跟我讲一些外面发生的趣事,直到我睡着为止。
从来没问过那个电话,他也没提起。难得的一份温馨,何苦去破坏了呢?再说,痛虽痛,还不至于到无法接受的地步。生在此地我们自小就明白,身体的流浪并不代表心的流浪。只要他还关注这个家,关注这个女人,带领着兄弟们一起奔向富裕,他就是个好男人,合格的家长。
那天早晨,当我起床打茶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一般。宇琼睡在外间,听到动静,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给我捶着背,一边大叫“朗结,快起来,拿杯热水过来,阿佳又吐了!”
嘉措、朗结和边玛听到喊声后,都爬了起来。朗结倒了杯水过来,我漱完口,抬头笑笑,“没事的,就是胃不舒服,你们去睡吧,茶一会就好!”
“边玛,你来打茶!”嘉措闷声吩咐,“朗结,你■糌粑,再去楼下买点稀饭给她吃,宇琼打扫屋子。”
三人答应着就要动手。
“我没事的,我能做,还是我来吧,哪有男人干这些的?”我挣扎着拦住他们,就要去提开水壶。
“这不是老家,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你进去躺会儿,早饭后我们去医院。”嘉措看着我,简单地说。
“哪有那么严重?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看他严肃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小声解释着。
“进去!”他简短而清晰地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无奈,在他严厉目光下,我向那三兄弟歉意地笑了笑,乖乖地回了屋。
重新躺在被窝里,暖暖的还有他的体温,胃翻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嘉措进来,手上拿了一个杯子。
“放了点糖,喝了暖暖胃,可能是着凉了!”
我起身要接过杯子,他把我手拨开。一只手扶着我的腰,一只手拿着杯子喂我。
当一股甜丝丝的开水滑进胃里时,杯口的热气也迷了眼睛,泪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自从阿妈走后,自己便有些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人前虽说还是那个爱唱爱笑、个性爽朗的卓嘎,但人后,常常莫名其妙地掉泪。一点小事,都会触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情也再难自禁。就像这个早上,外面忙碌着的三个男人干着他们从未干过的、本应属于我干的活,面前的这一杯糖水,杯口的热气,还有还有他心疼的眼神
这一切,恍如隔世。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让我今生能享有这一份关怀!不管明天怎样,今天的这一刻,我真心地感激着。心里暗暗地想,等我身体好点,一定去大昭寺前磕一百个头,感谢佛祖的恩赐。
一百五十六
“为什么又哭了?”他抬起我的下巴,为我抹去泪珠。“最近总哭,都不像那个野女人了!”
我抽了一下鼻子,笑了笑。“没事的,可能身上不舒服,眼泪也多了些。”
他拿开我喝干了的杯子,把我搂在怀里,“魔女”
“你让我担心死了。知道吗?”
“知道!”我点着头。虽然他不说,我知道他在担心着。
“想你”他再说,然后轻轻吻住了我。“今后别让我这么担心了,好吗?”
“嗯。”我点着头,心里柔柔软软的。
早饭后他陪我去了藏医院,一个中年的女医生摸了脉后,说:“好事啊,有孩子了!”嘉措听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瞬间又暗淡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按理我应该理直气壮的,按理我应该问心无愧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害怕面对他?难道就是莲所说“爱情”“唯一”“专注”这些词悄悄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转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无论如何,此时的我,还是欢喜无限的。
“医生,确定吗?真的是有孩子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还能假?”医生是个藏族阿佳,听口音像是日喀则的。走廊上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她看病的。她飞快地在病历本上写着,然后抬头看了嘉措一眼,有些不悦。“你老婆身体很弱,前不久是不是流过产?”
“是的。医生,没关系吧?”我急切地问。
“流产后没注意保养。子宫弹性很差,气血不足,如想要这孩子,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干重活,不能劳累!”医生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嘉措,说:“这些是保胎的药,回去按时给她吃。你们这些男人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心老婆。她是你爱人,不是保姆!”
“爱人?”嘉措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爱人。不是保姆,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医生再次强调,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爱惜自己,你是人,不是干活的毛驴。去吧,拿药去!”
我点着头,转身向外走,嘉措低着头跟在我后面。
拿了药走出门诊大楼,心里很高兴。自己又有孩子了,还有什么样的喜事能比过这个呢?自从阿妈去世,接二连三的不愉快,把人都要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喜事降临,怎不让人雀跃?
我的今后,是不是从此云开雾散?
嘉措提着药跟在身后说:“魔女,回去不准干活了,好好休息,知道吗?”
“知道。不过打茶煮饭收拾屋子也不算是什么活呀?老让他们干不太好吧?”
“这是在拉萨,男人干活不丢脸,没人会笑话的!”他说。
“我看见隔壁的男人都在帮女人干活,还奇怪呢!”心情突然好了,发现阳光都与平时不一样,我伸展着双臂,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可是,让一个大男人干这些,总是不太好吧?你们有你们干的事情,女人的活都让男人来干,爸啦知道要骂我的!”
“没人说爸啦怎么知道?边玛他们难道会跟爸啦讲他在拉萨拖地?”
“呵呵,他要是回去说了,笑话的可不只我一个啊!”我转身笑着,倒退着走。“男人做饭洗衣?草原上的男人不笑死他才怪!”
“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嘉措站着,眯着眼打量我。“女人,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我天天笑给你看?”我看着他,并老老实实转过身去。
“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安排他们去买!”他上前一步,跟我并肩而行。
一百五十七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他,见他脸色好了些,心里也高兴。知道他心里不愉快,只是,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他还在老家,那不是问题。任何一个家长都明白,自己女人生的孩子就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血缘是延续着家族,不是延续某个个体。只是现在的嘉措,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长,他只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跟我平时接触的男人还不一样。他不愿与兄弟分享我的爱,他想要爱情,想要“唯一”、“专注”的我给不起的“爱情”。家长这个名分,是父母强加给他的,是他无法放弃的责任。跟外界的接触,渐渐地让我们心里有了忌讳,那是一根我们轻易不敢触碰的神经。过去,我一直认为,无论孩子血脉来自哪个男人,都是我们的孩子。这个“我们”,包含着嘉措、扎西,也包含了朗结和边玛,甚至可能今后还会加入的某个兄弟。只是,现在的我,竟产生了不敢面对嘉措的感觉!
走在嘉措身边,不时偷偷瞄一眼他的个子。以前真没注意过嘉措有多高,这样一比,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高,跟莲她们在一起,发现自己比她们高好多呢!”我笑着,找了个话题。
“魔女,像你这个子的,老家也少啊,琼宗就比你短!”
“什么叫比我短?那叫矮,莲说,短和矮是不一样的!”
“看来你跟莲学了不少的新词啊!”他也笑了。这些天真是难得看到他的笑脸,好像不沉着脸,别人就不怕他似的。
“走路还是坐车?”到了大门外,他问。
“走走吧,现在还早。”我说。
我们俩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看到有卖葡萄的,他买了两串,我一边走一边摘着吃。朵森格路的两边全是服装店,都是卖汉族服装的。他带我进了一家服装店,选了一套衣服要我试。
我拿着衣服,询问地看着他。除了莲送我的那套尼泊尔服装外,还真没穿过汉族服装。习惯了穿氆氇,热了脱掉一只袖子拴在腰上,凉了再穿上,方便实用。
他点点头,转头又去看其他衣服了。
无奈,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试衣间,换了出来,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颇不自在。
“阿佳,这套很适合你的,比穿氆氇漂亮多了!”服务员是个藏族小姑娘,嘴巴甜甜的,一口一个阿佳,叫得我心花怒放。
嘉措拿着另一套衣服过来,看了看我说:“再去试试这个!”
我接过衣服,老老实实又去换了出来。
还没等我走到镜子前,他就对服务员说:“这两套都要了!”又对我说:“你不用换了,穿上吧!”
“不用了吧?我有衣服的!”我跟在他后面,小声说。
“你那些氆氇回家时再穿吧!”他走到收银台付了账,提起纸袋子就往外走。
这人,真是越来越霸道了。我追了两步,要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他不放,说:“我拿!”简单的两个字就让我缩回了手,好像多说两个字就会要命似的。
跟在他后面,我再不敢随便说话了,遇到人早早就站在路边,不时扯一下身上的衣服,别人如看我一眼,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时地偷瞄旁边的他,实在是不习惯身上突然变轻,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手脚都没处放。
“过两天就习惯了。”他看我一眼,“挺好看的!”
“真的好看?”我还是不自觉地拉了拉衣服下摆。其实最近一两年,老家出来打工的人多了,村里也开始有人穿这样的衣服,老人们从开始看见就骂到后来慢慢接受了。汉族服装短小精干,干活挺方便的,但保暖性不如氆氇。不过,氆氇的样式、颜色都太单一,但不易破,一年四季都可以穿。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穿传统的藏装,别的衣服,偶尔穿穿,图个新鲜还是可以的。
一百五十八
嘉措看我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睛开始弯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见我哭丧着脸瞪他,这才放下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吧!”
不过是一句说说而已的话,那个男人就真的走了。早上起来摸着冰凉的半张床,心也跟着冷了。
我那些同龄的伙伴,此时都有了一个温暖的被窝,为什么独有我的另一半床空着?一如我的心事,没处搁置?
上帝真不眷顾我吗?
望着那一扇小窗,有些迷惘,我的天空在哪里?能不能后悔,能不能让昨夜重新来过?一时间心血来潮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不想把他拱手让人,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此错肩。嘉措,想你,在这个凄冷的早晨!
把被子拉上来一些,抱紧双膝,再一次把自己蜷做一团。此时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跟那个女人翻云叠海?才从我身边撤离,带着我的体温,抱着那个女人,跟她说爱她永不离开她之类的话?那跟我说的呢?都是假的吗?
嘉措,你的哪一句话可以让我相信?可以当成诺言收藏?
醉生梦死的一天,一个人走过江苏路,走过北京中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再抬头时,发现不知不觉来到了冲赛康那个熟悉的藏式院落外。下意识地想进去,在跨门的那一刹那又收回了脚。进去我要怎么说?自己放手的,怪得了何人?
转身,低头独自往外走,寂寞而惆怅。在转角处看见一辆白色的越野车,窗内方向盘上趴着同样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