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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是今非[1]-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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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我去火车站。”他冲他递上钞票,慢慢撑起身。
  有手上前扶了他坐上车,取走那张钞票。“先生,你这相……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火车站。”他无力地仰入车椅背。
  颠簸了二十来分钟,他感觉黄包车停了下来,四周围人声鼎沸,汽笛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先生,到了。”
  凌森又掏出几张钞票向车夫递去:“大兄弟,麻烦你去帮我买一张到广州的火车票。钱应该有多,你都拿去。”
  “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
  “一张今天去广州的火车票,谢谢。”凌森大力地甩钱。
  等了不长时间,车夫转回,将一张车票递到他手上。
  “谢谢。”凌森强提起气拖着右腿下了黄包车,勉力站直,正待相询,那车夫的手搀过来说:“先生,我扶你去检票口坐着等吧。不过,你确定你今天要……”
  凌森拍拍他的手,再一次打断他说:“有劳大兄弟扶我过去。”
  好心的车夫将他送到最靠近检票口的位置。凌森竖起皮裘帽遮住脸,双手下力按住发痛的右腿,他正有些犯愁呆会能不能自行上车,忽然,心弦一动,就这样在嘈杂喧嚣得几近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的车站里,听见了那熟悉的高跟靴声嗒嗒嗒由远及近。

  46(完结)

  金凤是在去接大夫的半路上折回来的。
  那种微妙的不安感觉打出门就伴随着她,本想藉着和阿威聊天分解,岂料,阿威闲闲的一句“这恐怕是年头的最后一场雪了吧”,如同一根冰针凝聚所有的忐忑直刺心头。她听不得“最后”二字,即使是说天气也不行!
  拉了阿威往家赶,果然,人去楼空。她不停地拍着胸脯宽慰自己不要生气,他无非就是回沙槟、回飞龙帮了嘛。一个残废人,走了还好一些,省得她从早到晚伺候得辛苦……可她就是气得控制不住自己地拂落了一桌杯盏后,狂骂道:“混蛋,统统都是些混蛋!阿月守在家里,我和阿威去火车站,男工去汽车站,女工在家附近,分头给我找,找不回来就都别回来了。”
  一路狂飙,一个票口一个票口地找,终于,她看见了他。熙来攘往的人网中,他以帽遮脸安安静静地坐那,外套上有水有泥,湿漉一身。他就这样坚定地坐着,沉淀下了金凤残留的几丝幻想,但是,她却发不出半分脾气。
  “找到了。”阿威也看见了他,以为金凤没得见,惊喜地抓了她胳臂说。
  金凤回拍他的手,示意自己已知道。她的眼睛仍然停留在凌森身上,看他纹丝不动坐那,冷肃得象座冰山。这不是他的风格,也不是她喜欢见到的森哥。难道,勉强他留在上海果真是自己太自私了?爱与害,怜和伤,一步之遥?焦灼与疾跑中积累出来的热度在一个个提问中渐凉渐冰,直至周身浸寒。想象他赤…裸着上身、单穿条大裤头,在烈日下将精紧的肌肉逐块张扬的模样,金凤被激出了阵痉挛,这北国阴冷的繁华呵,的确遮住了他灼目的健傲。
  “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金凤低声对阿威说,眼底漫过片苦涩的温柔,“他想回,你就送他回去吧。”
  阿威惊诧望她,女子的愤怒急来急去,此际徒余茫然,只将幽深的眸光凝聚在那一个焦点。
  他摇摇头,走向凌森:“大哥,你真在这?叫我好找。”朗声若无其事地说,大力拍拍凌森边上坐着的一老者,凶着脸挤走对方。
  “你来了?”凌森言词淡定,仿佛在这里遇到阿威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真要回沙槟?”
  “嗯。”凌森作答时,就这样听见了几米之外指骨的脆响。
  “那好吧!谁叫我们是兄弟呢,我就陪你一块回去吧。”阿威故作轻松地说,扬手拍向凌森肩头。他自觉力度并不大,但凌森的身子明显不胜其力般颤抖了一下。
  “嗯。”
  两人,噢,不,三个人,就这样站的站着、坐的坐着,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等到一个矮胖矮胖的男子提着大喇叭四处召唤去广州的客人上车时,阿威擦擦额头的细汗,长吁口气,他就搞不懂,为什么左边站着的那个女主角镇定、右边坐着的那个男主角也淡定,偏偏他这个连配角儿都算不上的会紧张到现在。
  “走吧,大哥。”阿威侧头自包里掏钱准备补票,没留意到凌森起身时的迟滞,他的耳边好象飘过一声压低了的痛呼,抬眼之际,金凤的身影已如箭射来,一把搀住颤颤欲倒的凌森。
  阿威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凤撑着凌森的身子,她这才看清他满头冷汗、青白的面容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痛楚。“你怎么了,头痛吗?”她焦灼地问,全然忘了自己要隐藏起来的初衷。
  这下,真的是走不了了!凌森强笑,声音,却虚弱:“腿……”
  “阿威你扶住他。”金凤尖声说。如梦乍醒的阿威这才忙不迭地答应着,将凌森半搂半抱。
  金凤腾出手,蹲下,咬咬牙,卷起他的右裤角。刚卷上小腿肚,她和阿威、以及周围看见的人便发出无可抑止的惊呼:凌森的右小腿、单只是右小腿,已几近全部青肿!
  她瘫软得跌坐地上,立马,又起身,冲阿威狂声咆哮:“还愣着干嘛?快背他上车,去医院。”
  一场出走风波,以凌森遇车祸、右腿多处骨折、重回医院告终。
  手术后,凌森自麻醉效力中醒来时,自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耳际便有金凤温柔依旧的声音:“你醒了?”
  “我的腿……?”他弱声问,感觉全身上下除了握着他手的那两瓣小手掌之外,都不属于自己。
  “还好,三处骨折,大夫给打了钢钉,外面用钢板夹固定着。两、三个月吧,下不了床。”金凤腾出一只手替他捋了捋垂到额前的头发,他在这也呆得有够久了,连剃光了的头发都长来遮住了眼。“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想吃点什么?”
  凌森摇头:“凤……”
  她的手轻轻捂在他嘴上,“想回沙槟是吗?好!等你出院了我陪你一起回。”
  “阿凤!”凌森失声惊呼,念念已久的渴望来得这么容易,几疑是在梦里。
  “你赢了,我和你回沙槟。”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要答应我配合治疗,等腿伤好些了咱们再走,成吗?另外,先说好,明年估摸着还得来一趟,得把钢钉取出来呀。”
  “阿凤。”凌森看不见她的表情,心下忐忑,努力撑身想靠近她求证一份真实。
  她温温存存地摁他入床,嗔怪道:“乱动什么,不说了要好好配合治疗吗?”
  “你说的是真的?”他抓住她的手。
  金凤叹口气:“我倒是想说假话,可心脏太弱,经不住你这样折腾呵。森哥,”她俯身抱他的头入怀,软峰之间随话音一起颤栗的回鸣令凌森终于相信了那份真实,“以后你想做什么请一定直接告诉我,我向你保证必定无一不答应。求你,再不要这样吓我了!”
  这已算得上是自凌森失明之后,金凤对他说的最重的话!
  阿威则要直接得多:“大哥,你可真是害不死人不罢休。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打自你受枪伤始,眼瞅着大嫂就象被竹刀在削一般,一天一天地瘦下来。你昏迷时,她哭;你醒过来,她还是哭,边哭边要阿月煮燕窝、红参给她吃,说她不能倒,她若是倒了,你的性命更堪忧。哭来两个眼睛红肿象桃子,在你面前还得当没事般。之前多娇弱的女子,批改作业多了都要叫累的,为着你,我就没见着还有她没做过的活计。你自己去过细摸摸她的手,有被你咬伤的痕,有烫着的疤,有针扎的眼儿,还有冰水里浸出来的冻疮……都不让我们告诉你。你出走那天,跳着脚跳着脚地一路骂咧,怪我没坚持留下她、骂阿月比猪还笨、家里那群工人应该吊起来用鞭子抽……那股刁蛮劲,估计连十一妹都吃不消。可一见到你的消沉相,蔫得别说回沙槟,估计你就算是要上天入海也会随你。
  消停消停吧,大哥!
  老实说,来上海之前,我也不待见她。比泼烈,她不如徐阿冉;比娇柔,她不如玲珑;论心窍灵媚,她不如十一妹,偏就能让你和二哥爱得死去活来。私底下,我们还开玩笑说她是不是会蛊术。现在我明白了,难怪你们肯舍生忘义地去爱她,因为,当她爱上的时候,能回报出来的,绝不会比你们少半分。”
  连阿威都看出来了!就算没人看出来,凌森也知道,简单一句“你赢了,我和你回沙槟”,浓缩在里面的,就是爱情。
  他沉下心治病,很配合地把自己的冷热酸痛告诉金凤;和她一起大口大口地吃那些无味涩口的燕窝;把诸多治眼睛的、治腿的汤药当白开水般咕嘟咕嘟饮下……
  转眼,已是春末夏初。鲜茉莉花茶泡了两茬,凌森终于可以下床了。看到金凤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在花苑里晒太阳,府中上下、包括阿威,都是长松一口气:这对秤不离砣的公婆,再不用整日在房里用声音残害他们的心灵了!
  凌森眼伤未愈,又添腿伤,除了躺在床上和金凤、阿威比试拆装枪械为趣之外,就是听曲、唱曲。他喜欢秦腔或京剧,偏偏金凤受母亲影响大,好请黄梅戏、越剧红伶来家唱。于是,一干人经常这厢听见清莹莹的越腔缓漫吟出:“……人说四月春将去,我看是,正当美景和良辰……”,“天啊,你收了她去吧!”凌森的莽嚎那头杀猪般响起,吓得戏班女伶好说好歹再不敢上府。
  等到金凤难得恩准家里叮叮咣咣敲锣打鼓嗯啊时,却也带要求。
  开锣前:“阿月,森哥的天麻炖猪脑好了吗?去给他端来,吃完再听。”
  收鼓后:“阿月,森哥的龙眼蒸牛蹄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据阿威和阿月初步估算,三个月里,凌森差不多已将他一生能吃的猪脑、牛蹄全吃了个够,哦,还有龙眼。自然,给金凤开方“以形补形”的那位大夫,全家上下几近被凌森尽数“问候”。
  整整有够九十天,戏锣的铿锵声,金凤叫着吃药、吃补品的威逼利诱声,凌森渐显生气的诅咒声、哀叹声……声声慢漫,将众人的耳膜刺穿,直蛰心脏。承受力不好的如阿威,经常见他都是以手塞耳、皱着眉在楼上楼下寻找最隔音的房间。
  现在终于能缓过劲了!特别是听到医生嘱咐要多走动、别再老呆屋里时,大家脸上的欢喜竟有些比过年还浓郁。金凤看在眼里,暗笑不语,再过些时日,估计他们又要哀叹冷清了。
  再过些时日……
  即便是有阿月的搀扶,凌森走了一圈下来,仍是疼得冷汗涔涔。听见阿月依他所嘱在看见金凤走近时低低提醒一句:“太太来了”,他赶紧就手中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
  “这有我,你忙别的去吧。”金凤挥退阿月,扶着凌森坐入花苑的石凳上,抽出巾帕细心将他发际边残留的汗渍擦净。
  身侧的小丫环奉上刚泡开的茶,甫一开盖,幽幽茉莉花香盈鼻。
  “大夫说你的腿伤已在康复期,按时吃药,多走动就好。虽然要完全恢复正常还很漫长,但我觉得接下来的治疗在哪里都能进行,所以,我们明天回沙槟吧。”
  凌森手中的茶水一荡,茉莉花香在脸上拧了个结后,悠悠散开。难怪这几天老听见下人们忙忙碌碌收拾物什的声音。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也明白:相反,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但是,她依了他。
  行李果然已经打包备好。下人们该发钱遣散的、安排留下值守的,人人都已有数,包括阿威。看来,金凤安排这事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假如……只是假如,我说我又不想走了呢?”临上火车之际,缄默良久的凌森兀头兀脑地问一句。
  金凤尤如没听见这话,与阿月扶了他进车厢,安顿下,又嘱咐阿威顾好行李,这才正儿八经地回了一句:“森哥,无论你想去哪里,阿凤都陪着你。”
  有此一句,足矣。
  火车朝着南国广州疾驰,道旁的景色渐由苍黄显劲绿,待到他们登上去沙槟的轮船时,金凤已经为凌森全部脱去了厚绒冬衣,换成了单衣薄裤。凌森不顾甲板浪大,硬要出舱一吸那股湿闷潮热的海风,金凤晕船,胸口犯恶心,便让阿月和阿威陪他。想想又觉不妥,还是跟了过去,正好听到凌森对阿威说:“能回家,真好!”
  想到他口中的那个“家”,恰是她的噩魇之源,金凤心中一翻,赶紧捂了嘴别转身大吐特吐。阿威和阿月看见,懂她的忌与爱,唯无言低脸。
  接船的人很多,付青云、燕十一娘、冯文辉、小武、方利生……飞龙帮的众兄弟齐聚码头,在看见凌森的刹那,人人心中感念不一,但是,悲喜交融,却是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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