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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吩咐看护,“打电话给楼上梁医生,请他马上给周小姐素描检查。”
周琦跳起来,“喂,到底是什么事,我是病人,我有权知道。”
“周小姐,我怀疑你有孕。”
周琦耳边嗡地一声。
看护说:“周小姐,请跟我来。”
“我改天才看。”
“不,现在你就要上去。”
周琦双脚如踩着浮云,直上梁医生诊所,素描时她在萤幕清清楚楚看到一颗细胞,直径约三分之一寸左右。
梁医生说:“这便是胚胎。”
周琦头部还在晕眩,但是嘴巴却已问医生:“他是男是女?”
梁医生笑了,他已知她会保留胎儿,“现在还不知道,他才七个星期天。”
周琦沉默,她要好好坐下来想清楚。
“周小姐,从现在开始,戒掉烟酒,不准乱服成药,在下一个星期内你要验三次血,还有,尽量休息。”
周琦说:“我要想清楚。”
周琦到了约定的地方见男友。
她很镇定地把消息告诉他,他强自忍耐欢欣兴奋,按着她得手,想说几句俏皮话,忽而想到年届四十,并无子嗣,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竟不受控制,他泪盈于睫,低着头,哽咽。
周琦看到这种情形,知道他会爱这个孩子。
可是她随即想到要为这次怀孕吃苦,也不禁害怕得冷汗直流。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期期艾艾地说:“本来……已是神仙一样……我半生戎马,我不懂养婴儿,我只会对付孩子,不过是诸多贿赂……”
男友答:“可以雇保姆。”
“那有什么意思,我要亲手带他,除非力气不够,否则不请替工。”
“你的工作……”
“已经做够了,还不够。十五岁使开始做童工。”
两个人对着傻笑。
半晌周琦又说:“真没想到……”
“生活真充满意外惊喜,活着还是好的。”
“幼婴,豆一点大,可怜,只会哭泣。”她落下泪来。
“人人都是那样大的。”他安慰她:“莫怕莫怕。”
“我们要不要结婚?”
“要,一定要注册。”
“还要搬家。”
“那个反而可以慢慢来,待孩子大一点时再设法。”
“要替他添置衣服、用品、家具了。”
“你还有八个月时间。”
“我要回家想一想”
男友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竟夜,周琦躺在床上思考。
本来只应想将来的事,她却一股脑儿把陈年往事都自心底拉扯出来。
她象是听见父亲叫她:“小妹头,小妹头”,当生活还未曾令他失望的时候,他也带她去看戏、买新衣、拍照片、游泳……
他也买汽水与冰淇淋给她吃,她到底由父亲养活,后来,她长大了,要求渐渐烦复、失控,父亲能力收入有限,再也不能满足她,她与生父距离越拉越远,疏离,终于成为陌路人一样。
不知父亲有无怀念孩提时的她。
如今,她也要做母亲了,她决定金晴火眼守着婴儿,不错过任何一天任何一刻,因为孩子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走离她的身旁,象她离开父母一样。
多年来她从未试过回家求救、诉苦,或商量事宜,不是因为父母不懂,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放弃,并且摆出一副“咄,已经长大还不能妥善安排生活还指望你反哺呢真蠢”不屑样,她心灰了,喜与忧,均不再对他们说。
真没想到此刻她要做母亲了。
天色渐亮。
男友在沙发上打着鼾。
这就是父亲同母亲的分别了,周琦微微笑,一开头就不一样,父亲是还可以睡得着的那一个。
周琦要待踏入华氏制衣才真正显出顾色来。
华氏的办公室便在碧街一间商业大厦里。
周琦在那里升过两次,直至四年前自立门户。
开头上班,真是怕得要死,怕做不来,怕叫人看轻,怕不被重用。
薪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算下来,比钟点女佣多不下多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下班回到冷清的小公寓,起码喝两罐啤酒才能松弛下来,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就这样为生活贱卖出去,谁也没有伸过救援之手。
老母一边问她要一边讽刺她没有办法,甚至对牢她的设计图讪笑;“你还在做这个呀!”
做到第三年,外头已经有人不住来挖角,她的天分终于被承认。
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的收费仍然比别的行家便宜,又被他们挪揄:“入行比谁都久,却永远是配角,担不起花旦。”
周琦仍然默默干,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上个月,有记者访问她,居然问出“周小姐你的事业好象一帆风顺请讲一讲心得”,周琦忍不住茫然苦笑。
她乐意让旁人觉得她一帆风顺。
何必公布苦经?
本来习惯喝大量黑咖啡的她此刻要改变作风了,她改喝牛奶。
香、可口、营养,但是没有提神作用,她想睡。
周琦苦笑,这下子可糟了,她一向有铁打的称号,将来恐怕会变豆腐渣。
婴儿会给她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捧着牛奶杯子沉思。
把一切苦工都交给保姆是最超脱的做法,但如果这样潇洒,还不如不生的好,决定在她,没有人会逼她。
小小软弱身体,全靠父母呵护,只会哭泣,不会抬头不会转侧,家里突然添多这一号人物,能够适应吗,会不会后悔?
周琦开手托住头。
到头来在她坟前默哀的,也不过只得这个孩子罢了。
人生在世要多寂寞就多寂寞,有个孩子,至少可以尽心尽意的爱他,毫无保留,尽她所能,周琦矛盾地站在客厅中央。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周琦知道男友经已醒来,轻轻地说:“世事真多变化。”
“不然多闷。”
“是变好还是变坏。”
男友笑,“以我同你此刻的条件,大抵可以应付一个幼婴,你说是好是坏?”
周琦困惑地问:“他会快乐吗?”
“肯定会。”
“我们不能看他到老。”
“没有父母可以!幸亏如此。”
“我是否想得太多?”
“在这种时刻,自然会思潮迭起,没有人会怪你。”
周琦坐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律师又发现一家抄袭我们设计的工厂?几乎一模一样。”
“那多好,那是对你最大的致敬。”
“你别说,有人一边抄我一边骂我。”
“别去理他,那人不过自打嘴巴。”
“什么人都有。”周琦苦笑。
“也许是为着生活。”
“是,于是诲淫诲盗,无所不至了。”
“被抄袭模仿是身分象征。”
“你几时学会安慰人?”
“结婚后我还会展露其它秘密才华,使你受用不尽。”
周琦笑出来。
周琦此刻的设计还有冒牌货,连招贴都做得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骄傲。
初出道,她多次被讥笑为效颦者,此刻连最最最最白鸽眼的前辈,见了她,都会挤出一丝笑,欠欠身,说声“大明星好吗”,这一点,说明了她的地位。
要谢谢那些冒牌货提高她身分。
但抄得那么坏,冒得那么差,也使周琦生气。
她忽然同男友说:“我第一份工作的写字楼在一座小山岗上,私家路上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乘计程车要四块五角,步行需时三十分钟,当时我的薪水是两千块,我选择步行,那是一个冬季,天天迎着西北风上,因为年轻,不觉得辛苦,睡醒第二天又来了。”
男友不出声。
周琦需要的不过是双好耳朵。她说下去:“连我都以为我完了,这是有野心无才能者典型的结局。”
“过去事不要再想。”
“今朝想得特别多,平时已经浑忘那一切。”
“你需要一个假期。”
“也许怀孕是最佳假期。”
男友忽然说:“三年多了,你还没听过我的身世吧?”
周琦吓一跳;“苦不苦?”
“苦,苦到绝点,不苦怎么叫身世。”
“我不要听,老套,不外是父母兄嫂都刻薄你,给果靠奋斗加奇遇,成为现在的你。”
“这不也是你的身世吗?”
周琦一怔,笑起来。
“谁没有这样的身世,”他打一个呵欠,伸个懒腰,“今天真不想工作。”
“不如放一天假。”
“有什么节目?”
“上午你可以陪我去验血,下午问律师何时可以排期结婚。”
“那真是难得的好节目!”
“谁说不是,这年头的女人,谁还愿意结婚及生孩子。”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可以结婚。
周琦能够想象同事们发觉她没上班的讶异表情,初一“月半”清明重阳,周琦从不休息,只有工作能够安慰她对生活的恐惧。
第二天,她继续告假,开始发觉公司没有她一样运作,她用宝贵的时间去替婴儿添置衣物家私,那日黄昏,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的时候,周琦还有新发现,那便是原来不工作,太阳照样会得下山。
拨电话到公司问过,一起安然无恙。
周琦大可以在幕后操作。
终于上了岸了。
又一个下午,她在家翻辞源替孩子找名字,先查王字旁,再看草花头。
真没想到在家也绝对不闷,且有许多乐趣。
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点。
周琦照着镜子,外表看不出任何创伤,内心疤痕累累。
按一按心房,硬硬的、麻木,结了痂,已经没有知觉,不然不会生活至今。
一个转变跟着另外一个转变,身不由主地去配合环境过日子,什么才是她的理想生活?
耳畔响起母亲的话:“你还在画这种劳什子呀!”
周琦微微地笑起来,慢慢坐倒在椅子上,用手掩着脸,很想痛哭一场,却找不到哭的原因,她不是不快乐的,即使在为生活挣扎得非常苦的时候,因为有理想,她也有乐趣。
如今她专心待新生命来临。
周琦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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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变迁》
念生想搬出来住,已经有一段时间,初出道,收入低,一个人租不起一间公寓,很想找人同住,最好也是白领女,开销一人一半。
念生当然听过相处易,同住难这六个字。
不过她与父母弟妹实在无法在一起住下去了,老的唠叨小的吵,她夹在当中,好似要窒息一般。
每一通电话打进来,老母总是挨挨蹭蹭去听是什么人找念生,说真了,母亲其实不怎么老,五十多一点点,许多女人在这种年纪还十分风骚,但她却似小老太太,动作言语均开始猥琐。
口头禅是“不要白便宜给人”、“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帮帮弟妹”、“有适合的人要立刻缠住”……许都是金玉良言,经验之谈,但念生却听不进去。
当母亲开始翻她抽屉与手袋的时候,念生觉得走投无路,开始找房子。
经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绍,念生知道一位空中小姐找女生同住。
念生决定应征,听讲一个月只需负担三数千元。
她拿到电话号码先拨上去,“我由罗彼得介绍来看房子。”
那位小姐有懒洋洋的声音,“明天下午五点你有空吗?上来谈谈。”
念生马上答应下来。
公寓在一个中等住宅区,密密麻麻私人屋邨其中一个单位,全无个性,念生倒无所谓,她能力有限,不宜要求太多。
因地下铁路就在附近,念生很准时到,照着地址找上去。
环境还过得去,比念生父母家那区整洁得多。
念生有点茫然,她是逼不得已才搬出来的,她是多么希望父母与她可以交通、多对她讲几句体己话,多表露一点温情与关怀。
念生吁出一口气,伸手出去按铃。
黄昏,光线黝暗,半晌有人来开门。
“我是曾念生,来租房子,由罗彼得介绍。”
“呵,对,请进来。”
门打开来,新粉刷的小公寓,十分干净,念生先有三分欢喜,念生打量房东,她是个长发娇慵女郎,披着睡袍。
“房间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