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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迁短篇小说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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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就那么简单?

  同事们走后,念生犹自为家人感慨不已。

  父母亲也为家庭尽了力,爸从来未试过失业,妈妈也从未试过不煮饭,但不知恁地,仍然不够好,仍然追不上社会标准。

  父母与子女均怪对方不够体贴了解。

  念生靠床上看小说。

  悠悠然,她又听到广播剧似的对白。

  这次,是一个年纪较老的女子:“山穷水尽思回头?这个家可养不活你。”

  另一个较年轻的女子分明是她的女儿,央求道:“我养下孩子马上走。”

  “你去求你父亲,他让你住才算数。”

  念生放下小说。

  女儿太不争气,母亲也太过残忍,到了这种关头,都是自家骨肉,还弄什么手段,争什么闲气。

  奇怪,念生已经不去追究声音来源,听惯了,就似听长篇广播剧似听下去。

  就让那些声音与她同住吧。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哀哀痛哭。

  “你爸失业,你弟尚未毕业,只靠你兄每月拿些少家用来,你缘何百上加斤?”

  呵这一家人,像所有家庭一样,未能同舟共济。

  老一脱父母生得密,对于女并无太多怜悯之心,念生的女同学结了婚,养下个女儿,拿着小小的汗衫给念生看,泪盈于睫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她,一定原谅她,从这么小养大,由我把她带到这个孤苦寂寥的世界上来,母女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找不到好丈夫,至少还有好妈妈,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妈妈,怎么可以落井下石。”

  但许多老一脱的母亲不会这么想。

  哭声渐渐远去,念生渐渐如梦。

  一边牵记着那个年轻女子,后来她怎么样,后来她有无养下那个孩子,有没行再一次站起来?

  连亲生母亲都以为她此生已完,别人会怎么想,亲友一定勤加白眼践踏,她可能翻身?

  新一代女性真的学了乖,即使搬出来,也是几个女孩子一起住,绝不轻易与人同居。

  接着两天,念生一下班便回到公寓休息。

  一个人乐也悠悠,有点牵挂安娜,希望她回来一共说说笑笑。

  念生已经对小公寓熟悉了。

  关掉灯,总有不知来源的声音。

  念生听得出对白与对白之间往往隔着几年空间。

  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却仍然是主角。这次有人劝她:“不要想不切实际的事,找个归宿是正经。”象是她妯娌。

  她说:“我相信女性终久还需靠自己一双手。”

  念生觉得安慰,这么肯争气,她会爬起来。

  “有个家才靠得住,他不看你的面子,也看孩子面子。”

  “成日价看别人面色做人,多么难受。”

  “哼,你现在不难受?”

  “我会熬出头的,此刻手上那盘小生意已有起色。”

  “祝你幸运。”语气相当讽刺。

  “前日见到家母。”

  “啊,她好吗?”

  “现在只得我一个人负责她的生活费用呢。”

  “既往不咎?”对方有点惊奇。

  “我有弟有兄。她从来毋须看好我,总拿我来出气,总是为难我:童年时整个月不让我洗头发,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的家,有她的法令,子女在她的屋檐下吃点冷饭菜汁,要绝对驯服……”

  这话使念生跃起床来,天,难道天下有那么多不讲理的母亲?

  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成为母亲,真是心惊胆战。

  她醒了。

  那日下班,安娜正等她。

  先赠她自伦敦带回来的小礼物,然后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决定结婚了”。

  念生笑开了怀,“那多好!”

  “婚后到伦敦长住,顺便弄张护照,”安娜停一停,“这间公寓——”

  “没有关系,”念生爽快地说:“我租下来,我有两个同事会搬进来与我分担开销。”

  安娜放心,“那太好了。”

  念生笑说:“恭喜你,安娜。”

  安娜到这个时候才说:“这间公寓,租金要比外头便宜一半。”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这个。”

  安娜又问:“你知道为什么?”

  念生笑笑,“因为有些古怪声音与我们同居。”

  安娜也笑,“你早知道了。”

  念生点点头。

  “那是前头住客留下来的吧。”安娜说:“我把整间公寓当一架巨型留声机器,说不定将来下一任住客也会听到我们的生活片断。”

  念生失笑,“找的生活一片空白,没有人会听到什么。”

  安娜设:“我们的确比上代少却许多抱怨。”

  “一切由自己选择,怨谁?”

  安娜问:“你不想追究声音来源?”

  念生笑,“也许那就是我们的心声,彷徨矛盾幽怨无奈,永远在歧途上。”

  “说得真好。”

  安娜过一个星期就搬走了。

  念生居然做了房东,把公寓略加装修,便租给两位女同事。

  小小地方虽然住了三个女孩子,假期却很少全体在家,一点也不觉得挤逼。

  念生问她们:“有没有听到怪声?”

  她俩异口同声:“什么怪声?”

  “一个少妇以对话方式向我们道出她的前半生。”

  “念生,你说些什么!?”

  “你是说电台的广播剧?”

  念生扬扬手:“算了算了,别再提了。”

  “每晚都累得呼呼入睡,哪里听得见什么异声,连闹钟都差点听不见。”

  只有念生比较心静,便想,或许那位女子已经翻了身,走上一条平坦的道路。

  那一夜,念生听见有人轻轻说:“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原来生活得更好,便是最佳报复。”

  念生跳起来,是晚,她忘记拉拢窗帘,发觉邻居单位有人还没睡,正在交谈,朦胧听到的对话,便自那处传来。念生隐约看见对面客厅里也是两名女子,莫非也像她们那样,合资租屋同居。

  念生不去想那么多,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上班,转个侧,再度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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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变迁》

  卜求真是一个身份特殊的记者。

  她年轻、有朝气、肯做、不计报酬,求知欲强。

  她不追普通新闻,她好做专题。

  老总给她一个篇幅,她找到好题材,便写上三两百,没有适当题材,便一直休息。

  幸亏宇宙日报是文艺气氛特强的一份报纸,老板本身也是文化人,否则,如何肯雇用卜求真那样的记者。

  小卜并没有让老总失望,她文笔细腻,题材特别,观察入微,令读者们拍案叫绝,她的专栏增加报纸声誉,不到一年,已成为他报挖角的对象。

  求真身边有点资产,有能力的母亲爱她,供她读完大学之后还送了一层小公寓给她栖身,令她有资格做自己爱做的事。

  这一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唯一比较特别之处,是山顶大雾。

  求真到山顶医院去探访女同事。

  张幸子动了一次手术,正在复原中,心情不是十分好。

  求真带了两本小说给她。

  幸子转过苍白的面孔来,“是畅销书吗,我不看非畅销书。”

  求真笑笑坐床边,“口味为何庸俗?”

  “多人看过说好的小说才会畅销,我为何要冒险浪资金钱时间去读冷门小说?”

  这是一般消费者心情,所以红者愈红。

  求真问:“伤口痛吗?”

  “痛得要死,”文人到底是文人,“病得全世界只余痛的感觉,没有人生乐趣。”

  求真叹口气,她也是文人,“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再痛苦的创伤也会过去。”

  “求真,我从此不能生儿育女,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算了,幸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不是一样,许只有更好,我随时可以陪你到孤儿院去助养十个八个不幸的孩子。”

  幸子抬起头看牢天花板,“他们会到我坟上默哀吗?”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恁地看不开,真是个红尘痴人,你一年又有几次到令堂墓前致敬?”

  张幸子一震,似想穿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求真,谢谢你。”

  求真离开病房欲回报馆。

  她看到门外一对少年男女。

  男的约廿多岁,粗眉大眼,女的只得十七八,却秀丽可人。

  男的坐在轮椅中,一条腿打着石膏,赤着右边肩膊,自颈背至腋下,有一条长长血红疤痕,打横一针针黑色线脚,把撕裂的肌肉硬缝在一起。

  求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刀疤,有人用牛肉刀之类的利器狠狠斫了他几刀。谁,谁这么狠心,要置他于死地?

  一定是仇家。

  求真的职业病发了。

  她停下脚步,躲在一角,静静窥看窃听。

  只听得那少男说:“走!我不要再见你。”

  那少女把住轮椅不放,“哥哥,哥哥——”

  原来是兄妹,可是眉梢眼角并无相似。

  少女哀告:“你不要再闯祸了,这次拣回一条命,下次不一定幸运。”

  这时看护出来责备道:“你怎么到处乱走?快回病房去,还有,你,探病时间已过。”

  那少年犹自向妹妹吼:“从此我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再来。”

  他的轮椅很快被看护推出视线之外。

  求真看完热闹本来想离开,少女那双手吸引了她。

  那时一双十指尖尖宛如玉葱般的手。

  求真看看自己的大手,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的手背全是青筋,指节大,说得好听些,是典型艺术家手,讲的直接点,便是一双难看的手。

  求真坐到女孩身边。

  专业记者的目光如炬,一眼关七,打量少女。

  少女穿着帆布鞋,拿着帆布袋,白衬衫,蓝色长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正是时下一般少女打扮。

  这一身简单的衣饰价值亦可由一百元至一万元不等,照求真的估价,少女穿的是百元那种。

  为什么?因为她兄弟住的是三等病房。

  她的直发乌亮润泽,光可鉴人。

  上帝有时候真偏心,要给一个人好处,什么都给,自顶至踵,毫不保留。

  少女便是蒙上帝恩宠的可人儿:皮肤、五官、体型,无一不美。

  求真当然也见过比较不幸的人,灵魂肉体命运,都粗粗糙糙得得过且过。

  求真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医院里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有窒息感。

  可是少女叫住她:“这位姐姐——”声音悦耳温婉。

  奇怪,玉女似的她竟有个杀胚似的兄弟。

  “请问卫生间在何处?”

  求真这才发觉她的粤语带着许多沪音,于是不动声色,“请跟我来。”

  求真好奇了,是新移民呢,不知这对小兄妹背后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值得写吗?

  很多人已经写过此类题材,但是换一个角度……

  正在思量,少女已要离开,求真连忙叫住她:“小姐,你忘了拿外套。”

  “呵,谢谢,谢谢。”

  求真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也来探病?刚才那个,是你兄弟?”

  少女泪盈于睫,点点头。

  两个女孩子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大门口只停着一辆计程车,求真便说:“让我送你一程。”

  那少女并没有客套,便坐上同一部计程车。

  车子朝山下驶去,约需十五分钟时间。

  求真用沪语问:“刚自上海来?”

  少女惊喜地抬起头,“有一年多了,你呢?”

  “我是老香港,家母是上海人,我们五十年代便到此定居,”求真笑,“生活还习惯吗?”

  少女感慨万千,“不习惯也得习惯。”

  求真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同情地说:“这是我的卡片,贵姓?”

  “我叫盛丰。”少女接过卡片。

  “我们可以说是半个同乡,有什么事,拨个电话来谈谈。”

  少女笑了,“谢谢你,卜小姐。”

  怎么样形容那个微笑呢?

  下午,卜求真伏在办公桌上写:好似一朵淡淡的芙蓉花缓缓展开花瓣,透出芬芳一样……

  形容虽俗,却没有更贴切的了。

  老总过来问,“有什么好故事?”

  求真抬起头来,“一对新移民兄妹,在大都会挣扎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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