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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全部的生命都系于渥伦斯基一身,而渥伦斯基却终于又开始朝秦暮楚了(恰好应了“始乱终弃”——那句中国的名言)。于是,报 应纷至沓来,或者,对于安娜那样有罪女人的报应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其实,自从安娜爱上渥伦斯基的那一天,报应也就开始了。那所有伴随着爱情到来的痛苦和烦恼,其实已经都是对安娜的惩罚了。只不过此前的那些伤痛和折磨是安娜暂且还能够承受的惩罚罢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终于忍无可忍。她便最终一跃报应了自己,将自己送进了那飞快旋转奔驰的车轮之下……
当报应达到了顶端,生命便也就结束了。于是平静到来。既然连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痛苦也就没有了。
于是安娜解脱。
终于的解脱。这也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太不轻松了。在经历了那所有的关于罪恶与报应的轮回之后,安娜实在可怜。
于是理解了托尔斯泰为什么要在《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的题记中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因为整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安娜的一部赎罪史。或者十九世纪的托尔斯泰还不能真正站在安娜的立场上为她辩护。或者他的本意是同情安娜的,但是却唯有在卷首的地方写上“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篇小说才能被公众所接受。当然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是安娜自己。安娜这个女人刚好就处在对虚伪的上流社会无比仇恨和她本人虔诚信仰天主教的夹缝中(托尔斯泰先生本人大概也正处在这样的夹缝中)。所以当她为了反叛做出了有违社会道德的事情后,她才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安娜是决意自己报应自己的,跟虚伪的上流社会无关,跟冷酷的卡列宁无关,也跟不忠于她的渥伦斯基无关。她就是“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她不过是用自己痛苦的灵魂和罪恶的经历印证了《圣经》教义而已。
想托尔斯泰在写着安娜悲惨的终遭报应的故事时,心里也一定在默诵着《圣经》的这句至理名言,而他这位伟大的作家应当也是相信这因果报应的。
但是在昆德拉这里好像就不一样了。
尽管我还没有看到昆德拉评价托尔斯泰的文章,但是昆德拉显然是十分熟悉这位同样来自东欧的作家的,因为他的一个女主人公从小镇来到布拉格来看望托马斯时,随身携带的就是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就是因为特瑞萨拿着托尔斯泰的那本书,托马斯才会觉得特瑞萨比上一次见到时更为优雅,或者这也是托马斯为什么终于接受了她的原因吧。
是的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也充分利用了“报应”这个人类关系中的永恒的原理。只是他的报应的方式和托尔斯泰的迥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抑或他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上有着很大的差距?还可能昆德拉只是想把这种报应当做一种生存的“玩笑”?那种所谓的黑色的凄婉的“幽默”?
这大概就是昆德拉小说《玩笑》的全部意义,或者大部分的意义。比起昆德拉那些充满探索的作品,这是一篇以相对规范的手法写出的小说(可能和这是他早期作品相关)。其实故事也很简单。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回到他家乡的小城,就是为了在这里和一位名叫埃莱娜的女记者幽会。而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勾引这位已经徐娘半老但却风韵犹存的女人,并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埃莱娜对路德维克倒是一见钟情,从此难以忘怀),而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一个蓄谋已久的报复计划(就如同基督山伯爵从监狱回到巴黎)。报复的对象是一个叫做泽马内克的男人。此人如今正风光无限。泽马内克曾经是路德维克的大学同学,又是那所大学中坚定的党组织主席。就是他为了路德维克的一封“玩笑”的信而不择手段地迫害他,以至于让路德维克这个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大学生陡然坠入了人生的最底层。从此路德维克不仅失去了美妙的大学生活,还被开除党籍、吊销信仰(可见他曾有过怎样的单纯的追求),而至最终被流放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成为劳工一样的戴着黑袖章的军人,每日挖矿不已,以至于在正值壮年的时候却找不到女人。
路德维克对泽马内克不择手段的迫害行为的愤怒可想而知。这个党棍几乎夺走并改变了路德维克的一切。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是不报复不足以平愤的那一种。于是当路德维克终于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并终于成为了一名著名的科学家,特别是当他接受了埃莱娜的采访并被埃莱娜所深深仰慕以后,他的这个复仇的计划就开始慢慢地形成了。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趁热打铁。他觉得唯有把他仇恨的男人的妻子搞到手,蹂躏她并且残害她,他内心的那一份怨恨才能平息。
中国有句谚语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意思大概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打劫都要避开街坊邻里,那就更不要说做爱了。这句谚语当然不适合阐释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邻居,而是彻头彻尾的仇敌,是交战的双方。所以敌人之妻,恐怕就是可欺的了。
那么敌人的妻子又是什么呢?当交战双方的战争结束并已分出胜负,那些敌人的女人就不再是一种情爱的象征,而是成为了抚慰胜利者的战利品。古今中外很多伟大的帝王都是这样做的。伴随着被他们所吞噬的敌方的一块块领土,他们也就同时把对方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据为己有了。这就是埃及女王为什么成为了凯撒的妻子,后来又成了安东尼的女人。而中国古代君王就更是如此。唐朝就有著名帝王李世民,在终于打败隋朝之后,便将隋炀帝有着倾城倾国美貌的女儿掠来做了自己的宠妃。还是这个唐太宗李世民,在将与自己争权的兄弟斩于马下之后,竟然将兄弟的爱妻也霸占过来,从此成为他的嫔妃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此征服或者强暴敌人的女人,应该也被当做是胜利的一个部分。一种变态的但却十分解气的方式。你看看,我不仅战胜了你,我连你的女人也战胜了。
于是这便又关涉到了中国人的一种骂人的习惯。中国人生气的时候总是要骂“操你妈”,或者“操你妹妹”一类的话。总之一个男人恨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们会天真地认为最解恨的一种报复的方式,就是强暴对方的母亲或者姐妹!这又让人难以理喻了,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说“操你老婆”,而只是把强暴的目标对准那些和对方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呢?他们或者以为老婆本来就是被“操”的,是外人。但母亲和姐妹相对来说就神圣得多,甚至是不可亵渎的。所以他们的这种残酷的性报复才会直指那些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对象。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亵渎,彻底的玷污,才能毫不留情地触动对方的心窝。
总之在那些决定实施报复的男人看来,占有了对方的女人才是最解恨的。他不仅能够获得快感还能获得成就感。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欢乐啊,因为只有将对方生命的快乐也抢夺过来,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强大无比的是无坚不摧的,是生命的宣泄也是复仇的快乐,更是对对方身心的极大侮辱,以及,对对方荣誉与尊严的最大的轻蔑和挑战。
能够这样做本身就已经凌驾于对手之上了。更不要说对方的那个女人会心悦诚服甚至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这个本不该爱上的复仇者。
昆德拉就这样为他的路德维克选择了如此司空见惯的报复方式。小说通篇便是以这个即将执行并正在执行的报复计划为主线,加之不停闪回路德维克何以要实施这个报复计划的来龙去脉。这是路德维克的行为,但却是昆德拉指使。一定是昆德拉本人认为,一个复仇者只有占有了敌人(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才等于是真正战胜了那个敌人,或者至少是羞辱了那个男人。这样的想法未免愚蠢。但昆德拉一定以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男人们普遍都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紧接着昆德拉就对男人们的这种普遍的报复行为做出了一个极富创意的修正。那就是我们即将看到的,他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消解了男人们复仇之后的那种快感和成就感。
这其间我们会顺便想到,这种肉体的占有对复仇者来说是否真的快乐?如果那个被复仇者占有的女人味同嚼蜡呢?那样的占有不就不是快乐而是受难了吗?那么在那个瞬间复仇者享受的是肉体的欢愉呢?还是掠夺的快感?当然昆德拉在《玩笑》中已经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一复仇性质的占有的整个过程,以及男人对一个无辜女人的种种复杂的感受。
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话题。那就是如果女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像男人那样去报复?譬如将路德维克变成娜娜,让泽马内克成为翠西。翠西将娜娜置于死地,而娜娜被置于死地而后生之后,她又将采取怎样的方式去报复翠西呢?
去勾引翠西的男人皮特吗?这样的例子通常很少。就是偶尔看到也大多是在电影中。只有电影中才会有如此狡诈的女人去实施这样的阴谋,而现实中那些被诬陷的女人就是有了报复的机会,通常也很难再有男人那样报复的能力(包括色相和地位)了。另外女人的报复的对象,大多不会像男人那样通过他人“曲线救国”。她们恨谁就是恨谁,她们要报复的目标也就是目标本身。当然娜娜也有可能会株连无辜地去伤害翠西一家,自然也就包括了殃及翠西的家人和孩子。但无论如何女人报复的目标一般总是单纯的。她要翠西死就是要翠西死。她要翠西家破人亡就是要翠西家破人亡。总之她很少会用和皮特做爱来伤害翠西。因为在娜娜看来,和翠西的丈夫做爱本身,就是对娜娜最大的伤害和羞辱,她已经被伤害和羞辱过了,怎么能继续扩大这种伤害和羞辱呢?当然这是传统的性观念在作祟。因为在那种观念中,无论女人怎样在性交中受益,怎样享受到了性的温暖和欢乐,女人都将被看作是受害者,是男人泄欲的工具。所以娜娜哪怕是为了报复而享用了翠西的皮特,并在享用中获得了快乐,翠西都会无比高傲地并且天经地义地认为,是她的男人占有了娜娜,而不是娜娜欺侮了她的男人。所以,女人才会很少将肉体作为复仇的手段,也很少把对手的男人当做战利品来享用。因为她们知道那将一定是适得其反的违反常规的,反而会留下笑柄,贻笑大方。所以这是观念带给女人的困惑和捉襟见肘。因为娜娜将永远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伤残了翠西本人对翠西的伤害大?还是抢走了翠西的男人对翠西的伤害大?是伤害了翠西本人让娜娜觉得痛快?还是抢走了皮特才能让娜娜觉得如愿以偿?
是的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是女人的还是男人的?
如果是我们自己痛失了那个最爱的男人?
那么那将是哪怕伤害了自己,也不能失去爱?
很多女人就是为此而放弃生命的。那么究竟是她们自己的生命重要?还是失去了她们最爱的那个男人更致命?
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探讨复仇的性爱是不是快乐了。
路德维克终于在他家乡的小城等到了仇人的妻子埃莱娜。他们于是在旅馆做爱。
如果想知道路德维克和埃莱娜做爱时是否快乐,那么在《玩笑》第五部“路德维克”的那一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我们从而了解到这种肉体的接触首先不是为了爱情,甚至连纯粹的欲望的需要都不是。路德维克对埃莱娜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通过埃莱娜的身体来实现他对泽马内克的仇恨。如此用肉体实现报复的情节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也有专门的篇章。只是复仇者从男性变成了女性,从路德维克变成了特瑞萨。特瑞萨因为不能忍受托马斯头发中女人下体的味道,她便决心红杏出墙,来到了那个被称为工程师的陌生男人的家。她来到这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和陌生男人做爱。她的意图也单纯极了,就是想通过自己的背叛来回应托马斯的背叛。因为在此之前托马斯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性欲发泄在了别的女人的身上,而特瑞萨却是第一次,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横陈于别的男人面前。同样的,特瑞萨在那样的性交中也没有感情。仅只是为了报复,仅只是男人和女人的交媾而已。所以特瑞萨才会难以忍受,甚至羞愧难当。因为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媾,一种完全物理性的生物性的交媾,和禽兽没有区别的,不关乎爱的,只有仇恨。
但无论如何这种交媾的过程